1.一開始
他睜開眼,入目所及是一片空白。
這不是譬喻。
應該存在著太陽與雲朵的空中既沒有藍天白雲,也無綿綿陰雨,而是純粹的淨白一片。
於是他明白,這並非真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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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撐起身體時手掌觸摸到的是不含任何碎石的細土,環顧四周觸目所及則是典型的日式建築。
那錯落有致的建築群在仔細觀察後顯得十分眼熟──雖然只陪搭檔去過幾次,但過目不忘的記憶讓他輕易想起這是哪裡──他搭檔曾經的家,以「神諭之所」為大眾所知之處。
既然是雪野家,那麼要推測現在的處境就十分簡單:他進到了夏碎的夢境之中。
他們前陣子為了任務連結過夢境,而夢境一經連結,偶爾就會發生這種誤入情況,尤其是他們當時連結的時間不短,發生的可能性就隨之增加。
要離開夢境,首先要找到當事人。如果夏碎是「清醒」的,這件事情會很好解決;如果不是,要把夏碎弄醒同樣不難。
總之要先找到人才行。
他沒多想就往主宅的會客室走,雪野家主日常理事會客之地一向是他每次隨搭檔來唯一會去的地方。
然而夢境裡的主宅雖然與現實一般低調細緻,卻空蕩蕩的杳無人跡,可見這裡並不是夢境的主要舞台。
如果不是這裡,那大概就是夏碎幼時的住所。
半精靈轉換目標往夏碎只在第一次帶他來時隨手指過的方向前進,然而隨著越來越接近目標,眉頭卻漸漸皺起。當年他的搭檔為他雖然指了方向,未曾意圖帶他前往故居。夏碎畢竟已是外姓人,他知道對方雖然會來拜訪雪野家主,卻不把雪野當家,便沒有多在意。
所以,他從未注意到在靈氣濃郁的神諭之所,可以有一個地方位置這麼「好」,彷彿生怕住在此處的人沾到點靈氣就會害雪野家損失什麼似的連一點點氣息都沒有──這不是自然現象,是藉由排佈建築方位所構成的陣法,用犧牲此處來增長他處。照理來說這樣的地方會空下來,而不是安排住人。
他開始懷疑自己記錯,或許當時搭檔指的是隔壁或其他哪裡。
但輕柔的歌聲從那一片森冷之地中傳出,表明那確實就是夏碎夢境的舞台所在之處。
他靜靜轉頭看了夏碎曾指過的另一棟充滿靈氣的建築一眼,而後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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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在踏入庭院的瞬間掃過臉頰、天空中突然出現朝陽,蝴蝶拍動翅膀在花園穿梭,而美麗的女子正彎下腰來採花──夢境主人不在意的地方縱然存在也只是虛有其表的空殼,而他在意之處則可以栩栩如生。
庭院中的女子無視突然闖入的半精靈,跟身邊的人輕聲細語地閒話家常。與衣著模糊而面目清晰美麗的採花女子相對,另一人身上繡有雪花圖樣的十二單衣精美絕倫,面目卻模糊不清。他猜她可能是搭檔弟弟的母親。由於夏碎離開雪野家時年紀尚幼,或許對對方的面容已不復記憶。
這樣的場景顯得歲月靜好,但其中沒有夏碎的身影。他穿過有如NPC般重複相似交談的兩人向前踏上緣廊、拉開拉門。
然後,看到了那小矮子。
他對夏碎在這夢裡年紀不會太大早有預期,卻從沒想過會看到一個身高不到他腰部高的幼兒。
能從相似的輪廓跟紫色眼睛辨識出來的孩子站在躺有嬰兒的搖床旁邊,小巧軟嫩的雙手用一種頗為引人懷疑的姿勢懸在嬰兒頸上,而床裡的嬰兒對於一切一無所知,正傻里傻氣的笑著。
大概兩歲的夏碎看到他,雙手緩慢地移動離開嬰兒,大大的眼睛盯著突然出現的少年,帶著屬於小孩子的懵懂無知與不屬於小孩子的沉默以對。半精靈分不出這到底是個真正的幼兒,或是他已經十四歲的搭檔。
他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樣見鬼的夢境。
「……夏碎?」
夏碎歪頭看他,依然不言不語……或者說,不吵不鬧,他記得這個年紀的人類小孩應該不太會說話,但通常很吵很煩人。
他不清楚這個夢的前因後果。他知道夏碎有個惡夢與他母親的死亡有關,但當時夏碎六歲,而且「夏碎的母親」正好好地待在外面聊天,顯然這不是那個夢境。
同樣顯而易見的是,這不是個他可以強制喚醒的夢。
既然如此,他應該轉身離開,假裝自己不存在,等夢境中的夏碎繼續他的舞台、等夏碎演完後從夢中清醒。但他沒有,眼前幼小的孩子讓他移動不了步伐。
這樣的夏碎很陌生,卻又有點熟悉。
陌生在於他的搭檔很愛笑,但正對他眨眼的孩子卻詭異的面無表情;熟悉在於他搭檔的豁達安然本來就夾雜了幾分虛假,他們彼此心知肚明。
藥師寺夏碎偶爾會跟他分享自己的童年與家人,在對方的口中一切都是美好的:溫柔的母親情深似海、父親的妾室活潑開朗、身為家族繼承人的弟弟善良又乖巧懂事,而沉默寡言的父親只是不善表達感情。
夏碎對目睹母親的死亡感到痛苦、對替身的未來感到恐懼,但為這些珍愛的家人付出所有是藥師寺一族的使命,他坦然接受——至少半精靈曾經是這麼以為的,或者說,他的搭檔是這麼告訴他的。
「坦然接受」的搭檔沒有說過他童年時期被安排住在一個靈氣全被奪走的屋舍,夏碎同樣沒說過他曾對千冬歲有過何種不滿。在夏碎的描述裡他待在雪野家的童年充滿歡笑,而那樣的回憶中有著某種獨自度過童年的半精靈未曾體會過的幸福。他沒有兄弟姊妹,本來接受了夏碎的講法,覺得所謂的兄弟或許就是那麼一回事……但現在,他接受個屁!
他只是沒兄弟,又不是沒腦子。
就算他沒有兄弟姊妹或一般常見的童年,也知道沒什麼人會把這稱為幸福。
或許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改變了夏碎的想法,但若是如此,這個夢又是為何出現?他搭檔的心思本來就不太好懂,他也沒打算在這裡弄懂。但這不妨礙他判斷應該把眼前的小孩子一把撈起來帶到門外、離開這個讓人不舒服的現場、中斷夏碎的回憶劇場。
門外的庭院還在,兩個NPC卻不見蹤影。或許夏碎沒有想像過出來見他們的畫面,所以夢境裡的他們也就不會存在。
被他圈在手臂與腰之間的夏碎依然很安靜,但可能不喜歡被人抱著而開始掙扎。他把人放下、蹲下來看著與他搭檔各方面都差異甚大的幼兒。夏碎睜著眼睛回望他,也不知道是夏碎小時候真的對陌生人毫無反應,還是對方潛意識裡認識自己這個搭檔才沒有開始大哭。
但不管潛意識怎麼想,眼前的傢伙顯然只有兩歲。他不知道要怎麼跟兩歲的幼童相處,並懷疑有哪個國中生會知道。
要離開夢境,「喚醒」夢境的主人是一條路──現在這條路此路不通,畢竟就算他一向被稱為不近人情,毆打幼兒對他來說還是有點難度;等待是一條路,但他沒打算看夏碎把這奇怪的夢境演到結局,何況人被他帶出來後這個應該是以現實回憶為基礎的夢境劇本早已偏離,也不可能繼續演下去了。所以他選擇第三條路──夢境的主人在夢中陷入沉睡時夢境空間便會隨之崩壞,這樣如他一般的闖入者就會跟著被強制彈出已經關閉的夢境空間回到自己的精神世界裡。
而要讓一個幼兒睡著只要讓他玩到斷電就可以了,這是點常識他還有。雖然他不確定夢境裡的小孩是否容易耗電,但在別無他法下這值得一試,他總不能跟夏碎四目相對直到夏碎真的清醒過來。
要消耗小孩體力就該玩樂。夏碎養過狗,他本想弄些冰做的小動物出來陪夏碎玩,卻發現夢境裡雖然有著靈力的存在卻沒有辦法動用力量。夏碎曾說六歲前對原世界一無所知,恐怕是因此限制了夢境中的力量使用。
人類小孩愛玩什麼實在不在半精靈的知識範圍內,於是他決定照著半精靈──或者說半炎狼喜歡的來。
更準確地說,照著炎狼族母親們顧小孩的方式來。
反正這是夢也不怕什麼,他輕鬆地把手上的小孩往上一拋。
從四層樓高度掉下來被他接住的夏碎雙眼瞠的老大,直直盯著他看。
他以前玩拋高高是這反應嗎?
仔細回憶起來,他小時候也不怎麼愛說話,但母親會看著他說「小亞眼睛閃閃發亮,很喜歡對嗎?」。
他不太確定怎樣是眼睛閃閃發亮,但夏碎這反應應該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半精靈隨手又拋了五、六次,並開始在心裡思考著人類小孩到底是不是跟炎狼一樣高度要越來越高且拋一百次起跳。
「咯咯、嘿、咯……」
第八次動手之前,手裡的小孩發出笑聲。
半精靈的動作頓住,舉在眼前的小孩笑的瞇起眼睛,模樣與他那愛笑的搭檔徹底重疊,不再是熟悉的陌生人。
「……你喜歡?」兩歲的人類會說話吧?奇怪的是此前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嗯!」夏碎看著他、認真點頭,他突然就懂了什麼叫「眼睛閃閃發亮」。
既然喜歡就多來幾次,他母親以前就是這麼哄他睡的,可見母親的做法沒錯。
目標是拋到夏碎睡著,數數便沒甚麼意義,他開始放空腦袋機械性地拋高高作業。
然後,就在他剛瞄到手上的孩子眼睛似乎有點睜不開的下一秒,眼晴的景色已全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