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兩人方而立之年,夏碎攜著要與冰炎討論的文件來到冰牙。
清涼的風習習吹過,帶著使人清醒的冷意擦過髮梢、翻動書頁。窗外的陽光被雲所遮擋而忽隱忽現,讓照進室內的光線也忽明忽滅。
夏碎用一手壓住蠢蠢欲動的紙張,另一手指在一行行字上面滑動著告知自己搭檔這次任務的困難之處。從哪邊著手、該先準備什麼到何時出發,他們的聲音輪流在空蕩的書房中伴隨著需要的術法亮光響起,如同以往的每一次。
大量的血液從心臟破開的洞口流出,或噴灑或沿著胸膛跟手臂汩汩淌落。冰炎喊了一聲搭檔的名字,伸手接住即將倒下的身軀放到旁邊的躺椅之上,眼也不眨的瞪著他的傷口。
辨識、思考、調動力量使用術法,冰炎不發一語,手上的動作十分迅速果決。夾帶惡意的血咒在他的的處理下稍微趨緩,然而躺在椅上的夏碎看著他的動作卻輕聲開口:「不用白費力氣了。」
「你閉嘴!」冰炎回了一句,手掌按上夏碎的傷口試圖重操舊業使用轉移術,然而術式發動,卻沒有效果。
他狠狠瞪向夏碎,對上的是夏碎狀若無辜輕眨的眼。領悟到繼續下去才是真的白費時間,冰炎立刻放棄這一條路,嘗試施展其他術法。
夏碎靜靜躺在那裡,感受生命一點一滴的流逝、感受冰炎努力之下小小的修補。 他感受著一切,而後動作緩慢地從口袋裡拿出手帕,將自己嘴角與下巴的血跡擦拭乾淨。
冰炎抽空看他一眼,甚麼也沒說。他沒空理他,嘴裡唸著又一個咒語,強大的力量從冰炎手中傳到夏碎身上,可依然是徒勞無功。
夏碎在此期間吃力地把手放到胸口,那裡的傷口並未治好,血液的流速減緩,但傷勢沒有修復。這是使用血肉為媒介觸發的惡咒與毒素,若是其他人當替身或許沒事,但偏偏是身為血親的夏碎,這個咒毒對他與對千冬歲一樣有效。
冰炎依然沒有理會他的動作,雙手不停,無數夏碎見過或者沒見過的術法光芒閃爍。夏碎的嘴巴幾次張了又闔,似乎有話想說,但卻沒有出聲。
虛弱的心跳聲在耳邊砸出巨響,夏碎的眼前漸漸模糊。他用剩下的視力仔細地望著身邊依然不放棄嘗試的搭檔,從專注於自己傷口的紅眼到緊抿的唇再到銀白的髮絲與被他的血所染紅的冰牙服飾上面,接著垂下眼看著自己胸口上的手。那隻手微微移動了一下,與冰炎放在上面治療他的手指更近了幾許,然而僅只如此,沒再移動半分。
他鬆了一口氣,視線移回冰炎臉上。
冰炎的力量開始混亂,許久不見的雙色圖騰又重出江湖,微冷的風依然在從身邊拂過,太陽又從雲朵的間隙中露出面容,這一刻與上一刻並沒有不同。
夏碎的嘴微微張開,好像想要阻止冰炎繼續濫用力量,但咒與毒的侵蝕早已入骨,微開的唇中只能吐露氣息。他放棄地閉上雙唇,無力低垂的眼中最後看到的是另一片屬於冰牙長袍的衣角,那讓他終於闔上眼睛並微微勾起了笑。
泰那羅恩感受到不對勁來到書房時看到的是已經失去意識只剩一口氣的藥師寺少主,以及力量失衡、仍然不停對著夏碎施展術法的亞。他快步走到夏碎的身邊,立刻明白對方已經無藥可救。
亞的搭檔是什麼身份,他很清楚。
亞現在的狀況是什麼樣子,他更明白。
於是,他撥動力量。
冰冷的氣息從他身邊炸開,層層冰柱在腳底下環繞,本該離去的靈魂被他強制扣留,成為一顆毫不起眼的黑色珠子。
亞還在為他突然的插手愣在原地,泰那羅恩把魂珠塞到亞的手中,接著一手搭上他的肩膀開始為他調節失衡。
幾息過去,調節完成,泰那羅恩放下手掌,把昏倒在地的亞放到旁邊的椅子上,然後抱起藥師寺少主的身體離開書房。
泰那羅恩回到書房時,冰炎已經醒來,正安安靜靜地盯著手中的魂珠看。
「他……」冰炎看著魂珠的眼神複雜,語氣遲疑。
「你的狀況不好。」泰那羅恩平靜地道,「我想藥師寺的少主不會介意維持這樣一陣子。」
「身體則放在月凝湖那裡。」
「先這樣,直到你穩定下來好嗎?」
冰炎沉默了許久,緩緩握住手心的魂珠,而後開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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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碎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時,並沒有人發現。
封印出現漏洞,被抓捕後應該要保持沉睡的靈魂莫名甦醒。夏碎大概理解狀況但沒有出聲,他維持著沒有醒來的假象,悄悄地觀察著冰炎的一舉一動。
冰炎的五官與身材都已經是個成年精靈,與當初三十歲卻仍看起來像個未成年的樣子截然不同。曾經最年輕的黑袍成為學院的老師,在校園與公會任務間來回奔波。
夏碎的清醒斷斷續續,能掌握的狀況不多,可每次醒來看著冰炎一個人奔波忙碌,他總是保持長久的沉默,又在沉默中陷入沉睡。
直到那一天冰炎來到冰牙族與泰那羅恩開會時,夏碎看著這兩人站在一起除了髮色之外幾乎毫無分別的樣子終於嘆了口氣。
泰那羅恩已經離去,夏碎讓自己現出身影。冰炎手中的文件掉落在地,他快速地抽出放在口袋的魂珠確認無誤後又抬頭看向夏碎,微微瞠大的眼睛裡面有著不解,手掌緊緊握著不放。
「你怎麼出來了?」
「我也不知道呢,不如說,連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恐怕都得請你跟我解釋一下。」
夏碎的靈體坦然地看了冰炎握緊的拳頭一眼,之後飄到擺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冰炎頓了頓,坐到夏碎對面,先將手中的魂珠放回口袋,接著吐出口氣後才開口。
「你替身術發動的時候我似乎狀況不太好,所以泰那羅恩提議暫時先把你留下,我同意了。」
夏碎眨了眨眼,手指在座椅的扶手上有如練習鋼琴音階般無聲的輪流敲擊,「那麼,從那之後過了多久了呢?」
「……年。」
冰炎回答的聲音太低,夏碎有些聽不清晰 ,「你剛剛說幾年?」
「一千年。」
食指在扶手上等速地敲打,夏碎無言以對地看向自己搭檔,「暫時?」
「……」冰炎眼神迴避,拒絕回答。
「好吧,精靈的『暫時』跟人類可能是有點不一樣。」夏碎輕笑一聲,而後苦笑,「看到你跟泰那羅恩殿下那麼相似時我就有預感了……可是你們怎麼能這麼像呢?」
「我們本來就長的像。」冰炎毫不猶豫地回應。
「我不是這個意思。」手指敲打的節奏停頓,夏碎的聲音沙啞,「一千年了……為什麼偏偏是像……」
聲音似乎被從空間中抽走,寂靜在書房中蔓延。夏碎怔怔地看向皺著眉頭的冰炎,而冰炎回望的眼神裡只有疑惑。
清涼的風吹拂而過,像是時光不曾前進、他們依然只是兩個年輕的袍級在書房討論任務。夏碎終於回神,問起自己沉睡之後。
千冬歲在替身術發動後立刻趕來冰牙卻被擋在門外,冰炎告訴他已經將夏碎的後事處理妥當,直到最後也沒有將事實透露。冰炎接著說在那之後雪野家展開行動,開始對暗殺者進行報復、對藥師寺家進行打壓。
「藥師寺家?」夏碎呼出口氣,「你沒有阻止?」
「那是藥師寺家跟雪野家的鬥爭,我不方便插手。」冰炎沒有正面回應。
「你沒有阻止。」夏碎肯定地道。
但也只說了這麼一句,夏碎沒有再多做詢問。他聽著冰炎一句一句告知其他熟人的後續。有些人前往安息之地、有些人投入輪迴、有些人依然待在崗位上隨時可以前往探望。一千年的光陰足夠發生許多事情,但冰炎口中的故事總是簡短,換一個人可以說上七天七夜,輪到冰炎來說不過方夕陽西下。
夏碎打斷的次數並不太多,聽完之後也只是點頭表示理解。
「差不多就這樣。」
冰炎望向他的目光始終有些閃躲,說完往事與現狀後欲言又止,手掌在整個過程中沒有從口袋離開。
「我知道了。」夏碎看向冰炎停在口袋中的手,抬頭又看向冰炎,「那麼,把你的時間分給我吧,冰炎。」
「我的身體在月凝湖中對嗎?去取過來吧。」夏碎開口說話的語氣平靜自然,仿佛不過是在談論天氣。但聽聞的冰炎動作徹底僵住,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夏碎,看起來幾乎忘記怎麼呼吸。
夏碎對著他微微一笑,抬起手在冰炎眼前揮了一揮,被冰炎不客氣地一把拍掉──說是拍掉,畢竟是靈體,冰炎的手只是穿透夏碎的手臂,但夏碎還是順從地不再揮動,轉而將指尖做出宛如輕觸冰炎瀏海髮梢的動作。他把臉湊到冰炎面前,近的如果他是一個人的話已經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氣息。冰炎往後退開一步,放在口袋中的手又一次緊握成拳。
「你要留下來?」冰炎問他。
「嗯。」夏碎歪著頭看他,「你不願意?」
「……隨便你。」
冰炎將手掌從口袋中抽出,攤開手露出掌心的魂珠,看向夏碎的目光牢牢地沒有絲毫移動,「你先回來睡,醒來就好了。」
夏碎沒有異議,從善如流地讓靈體與意識溶回魂珠。
不過,在把夏碎的魂珠收好前,冰炎聽到了屬於對方的輕笑聲。
「幹嘛?」
「嗯、我只是在想──」悠哉的聲音從黑色的珠子中傳來,伴隨著恍然才驚覺已經千年未曾聽過的揶揄調侃:「你可總算是,成年了啊。」
「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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