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7日 星期五

【特傳】逞強

  芬芳的茶香在鼻尖飄蕩,冰炎看了一眼擺放在木桌上的茶杯,默默將其拿起飲下。
  甘甜的茶順著喉嚨滾入胃府,稍微減輕些許焦慮。
  妖師本家的建築均由木製,格局氣勢雄偉。但或許是由於常註此地的辛西亞跟白陵然本身追求平靜的特性所致,待在裡面並不會感到壓抑,反而能讓人十分放鬆。
  透過半開的窗口可以見到外頭庭院中的幻獸在被陽光披上金紗的草皮上嬉戲打滾,而耳邊則傳來樹隨著微風搖擺發出的沙沙聲響。
  這一切本該讓人感到歲月靜好,但冰炎卻依然坐立難安。
  他拿起早已放涼的茶杯,再次喝了一口,即使杯中早已空無一物。
  拉門在此時開啟,辛西亞帶著新的茶點進來,見他如此微笑著輕輕搖頭:「說好是幾點出來就不會有誤,殿下不用如此擔心。」
  冰炎道謝接過看起來可口好吃的精美小點,或許是因為面對的是精靈同族又或許因為對方的包容氣質,忍不住開口說出之前面對搭檔時不敢繼續的話語:「夏碎之前多事帶著傷體逞強走了一路,到大戰前除了長輩的調整跟凝神石的力量外幾乎沒有休息。四日大戰結束到今天才半個多月,他又是個普通人類的身體,至少該休息半年他的整體狀況才夠去修煉。」
  他試著用冷靜成熟的方式對面前的精靈表達他認為搭檔此行不妥的判斷。
  「真是巧呢。」辛西亞說著卻暫時停下話題,打開茶壺、熟練地將熱水再次注入。
  滾燙的水流觸碰到壺裡的茶葉,散發出新一股幽香。
  辛西亞等待一會後將茶水倒入冰炎與自己面前的杯中,這才再次開口。
  「藥師寺的少主在之前來接您的時候,說過類似的話語。『我知道為了大戰變強迫在眉睫,但冰炎醒來沒多久,中間我們一直四處奔走無力休養,他力量才剛漸趨穩定,所以我還是難免擔心。』」辛西亞微笑看向旁邊正瞪著茶杯的冰與炎的小殿下:「他在等你出來的期間只是動也不動地坐在您現在的位置,看著外面樹影縮短再拉長。後來他看到您滿身傷口的出來時,似乎有些傷心。」
  「小傷而已。」這四個字在辛西亞溫柔的注視下越說越小聲,冰炎沒好意思在對方面前撇嘴,只好用喝茶來掩蓋自己莫名的心虛。
  「殿下,我是一路看著然跟小玥怎麼走過來的人,我知道你們永遠不會滿意也沒有時間浪費。可是夜空中的星星永遠閃爍,白雲的旅行沒有盡頭。然跟小玥都明白,正因為路途永無止境,所以不能忽略眼前重要的事物。」她的聲音帶著嘆息,「每次然跟小玥要進去,我總是很難在他們出來前靜下心來。但那僅是因為我知道他們在受苦,我明白然跟玥都不會輕易將自己置於險境。」
  冰炎垂下眼睫,彷彿突然對茶水在晃動中產生的波紋有了濃厚興趣。
  辛西亞卻沒有停下,問著眼前的黑袍少年:「殿下呢?你與藥師寺的少主又是為何憂心?」
  話才方落,掛在牆上的時鐘響起整點聲響,冰炎藉此略過回應,快步來到已經開始產生波動的通道出入口等待。

  帶著平和悠然感的通道開啟,從中走出的是妖師一族年輕的族長還有被他揹在背上昏迷不醒的人類。
  夏碎的狀況絕對說不上好,雖然外表看起來只是衣服有些損傷,但冰炎可以感受到在突然增強的實力之下特別微弱的生命氣息。若非之前吃過凝神石,或許這一絲氣息也留不住。
  「你們果然是搭檔呢。」把人放在躺椅上的白陵然透出了對年幼者胡鬧的不滿語氣,「已經告訴過你們不要亂來,偏偏總是想要試探底線。」
  「他做了什麼?」冰炎皺起眉頭,即使知道然必然有控制過程,依然不放心地立刻過去檢查搭檔的狀況。
  「你當時直接踩過那條線引爆所有存在,他則是在線的旁邊一小股一小股試探。」白陵然看著冰炎的動作,嘆了口氣:「睡個一陣子就會醒來,之後去給醫療班調養一陣子就沒事了。」
  「告訴他沒有下一次,你也一樣。不要在我這邊耍花樣,說是循序漸進我就會掌握進度,你們非要挑戰那就什麼都沒有。」
  白陵然略有點頭痛,他自己的親表弟就是被這兩個傢伙帶壞的,連黑火淵都能說跳就跳。現在也只能從根源控制起來。
  他跟小玥的確很早就被迫長大,也一直在挑戰自我極限。但他們要保護阿姨跟漾漾、要保護妖師一族,所以從來不會讓自己置於險境,反而非常保護自己。畢竟他們不在了,又有誰會幫他們保護他們珍惜的人?
  但是送入Atlantis學院的弟弟認識的兩位學長顯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白陵然明白他們對自己弟弟的用心,否則漾漾也不會在要跟他回妖師本家時把他們都帶上。而帶漾漾去獄界還有當黑暗術師與重柳族聯合攻來時,他們即使自身狀態堪憂也極盡所能的要保護不能動用黑暗力量的妖師們等等釋出善意的行為也獲得了妖師首領的認可,才會讓他們都知道本家位置的座標甚至讓他們去妖師禁地。
  可是這兩個傢伙……看著跟當時來接黑袍的藥師寺少主行為幾乎如出一轍想把藥師寺少主翻過來翻過去查看幾遍的少年黑袍,白陵然又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要掰正這兩個長歪的少年路漫漫其修遠兮,道阻且長。
  「帶回去吧。」他接過辛西亞體貼地遞過來的茶點,感受到全世界果然只有女朋友最好,「好好休息,不要忘記我剛剛說的話。」
  冰炎乖巧地點頭應聲,背起夏碎開啟通道離開。
  「我怎麼覺得他反應不太對?」眼看雖然對自己十分友善尊重但脾氣一向直率火爆的少年黑袍幾乎一句話都沒說的離開,白陵然有些疑惑地問向身旁的女友。
  「你們出來前我正跟他說到不要逞強的話題。」辛西亞笑著拿起一塊糕點往男友嘴裡面塞,「要操那麼多心真是辛苦你了。」
  白陵然順從地把辛西亞親手做的美味糕點吃下肚,靠著對方閉上眼睛,「他們還小,也只能多照顧了。」
  辛西亞好笑地看著也只比剛剛離開的兩人大了一歲的妖師族長,十分心疼。
  「會沒事的。」她輕聲說,「我們都會好好的。」
  她輕柔的嗓音說著,為所有孩子向主神祈禱。
  白陵然聽著螢之森的精靈對主神的禱告,靜靜地想著:是的,一切都與千年前不再相同。妖師與精靈不再只是個人之間的友誼,黑色與白色亦不再壁壘分明。
  他們都會好好的,悲劇不會重演。
  至少不會在這個屬於他們的時代。

  +

  冰炎將夏碎帶回紫館,把收在櫥櫃中的臥鋪拉出來鋪好再把人放上去。
  太陽高掛在天上,他把拉門敞開讓光線與清風一起進入因主人幾日不在而有些頹敗的房間透氣、盤坐在夏碎身邊盯著他看,於是那一半的影子遮住夏碎的臉,讓他的臉呈現半亮半暗的微妙狀況。
  亮的是被劉海遮住的額頭與閉上的雙眼、暗的是呼吸聲微弱的鼻子與沒有在笑的嘴,直到腰部才又恢復光明。夏碎曾說他睡著的樣子看起來和善許多,他則一直認為夏碎睡著的樣子充滿距離。如今這張臉被光線切割,看起來又更冷漠了些。
  可他知道夏碎從來就不冷漠。
  不冷漠,也沒那些學弟妹們以為的強大。
  夏碎明明身高比他高一點、人類的體格也比天生纖細的精靈要壯一點,但冰炎看著這樣的夏碎,卻覺得他瘦小的彷彿即將消失。
  就像是醒來那天他看到的夏碎一樣,虛弱到不行。
  他將手搭在夏碎手腕上感受著夏碎的脈搏,又把手指放到夏碎鼻前探測鼻息。
  他知道夏碎活著,只是想再次確認。
  正當他想著是不是乾脆把夏碎直接帶到醫療班看看時,對方的眼皮顫動,而後睜開。
  夏碎一開始感受到的是搭在手腕上的指尖,然後那股溫度移到鼻下,於是就算當他起身看向冰炎時冰炎已經將手收回,他也明白對方剛剛的行動。
  「你在擔心?」他哼笑一聲。
  「你在裡面做了什麼?」冰炎問他,白陵然的解釋並不算清楚。
  「反正不會比你做的多。」夏碎聳肩,「畢竟我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人類,不像某個混血精靈一樣有強健的體魄能不斷地測試自己身體的極限啊。」
  冰炎皺起眉頭、環起雙手,他看著夏碎好一會,終於在深呼吸過後問,「你要怎樣才會氣消?」
  夏碎看著外面的藍天白雲、看著冰炎隨便拉出來亂鋪完全不在正確位置上的臥鋪、看著被冰炎亂丟在角落的被子,然後轉頭看向那個至今依然被醫療班列為「看到就抓起來關著養傷」的黑袍混血精靈。
  「不如你先回答我吧,冰炎。」他靜靜地反問,「你為什麼就是不能好好活著?」
  冰炎瞪著他嘴唇微微開闔,夏碎知道這是他想反駁又不想跟他吵,畢竟自從揍他一拳後也不是沒吵過,夏碎都懶得再對這件事情做什麼發言。他試圖把自己撐起來卻失敗。撐不起來夏碎也不氣餒,把手按在地上重新用力,直到被冰炎強制壓下去。
  夏碎看著眼前那雙紅通通的眼睛放棄掙扎,甚至笑了下,「你問我怎樣才會氣消?我也不知道,我看到你就火大。」
  冰炎的手依然壓在夏碎肩膀上不讓他起來,夏碎再次推他幾下還是推不動,只好開口,「你總要讓我換件衣服吧?」
  「我們還沒談完。」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現在逞強的不是我,是你。」冰炎頓了頓,決定轉回話題,「白陵族長要我轉達,再像這次這樣就沒有下次了。」
  「是嗎?」夏碎無可無不可的笑,「我知道了,感謝你的傳話。為了能更有效的進步,我會拿捏分寸的。」
  冰炎拿夏碎這樣子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對夏碎從來無從指責。
  太陽亮的刺眼、鳥鳴太過喧囂,冰炎從沒覺得紫館環境有那麼差過,他煩躁地搔著頭髮,看著夏碎無所適從。
  夏碎終於可以把自己慢慢撐起來,靠在矮桌上撐著頰看著那個難得陷入低潮的搭檔,也覺得無可奈何。
  「聽到你大量轉移黑火淵的時候我就想,你不跟我比比看誰先死就那麼不甘心?」他懶散的說,無視對面瞪過來的視線,「是不是我當個替身就欠你了,死一次不夠還要試試第二次、第三次?你總共有幾條命啊?冰炎?」
  「到底要能看你死幾次才算是一個稱職的搭檔?」
  這句話大概是從他揍冰炎以來說的最重的一句,冰炎坐在那邊悶不吭聲。
  夏碎也不管他,慢條斯理地把身上破敗的衣服脫下來,正想嘗試站起來去衣櫃拿件新的,冰炎已經走過去拿好、回來把上衣遞到他面前。
  他看他一眼,還是接下了這彆扭的示好。
  緊接著他就看見對方走去搬來水壺倒好水,還把他房間裡的醫藥箱拿過來放在他面前。夏碎對此啼笑皆非。
  「要你珍惜自己那麼為難你嗎?」他問。
  冰炎坐回到他對面,打開醫藥箱拿出幾瓶藥,拉過夏碎的手開始上藥,「我從來沒有說過我不會改。」他用力吐出句子,「一直唸我煩不煩啊!就算要改不用時間嗎?」
  一個、兩個、三個都要抓著他說教,他又不是白癡會不知道問題嗎?他只是不太習慣而已,又沒有堅持自己是對的。
  「更何況現在不珍惜自己的是你。」冰炎語氣不善,但還是小心地用棉花棒擦過傷口,「不要每次都扯到我身上來!」
  冰炎覺得這已經是借題發揮的程度了,揍他一拳罵他一次在妖師那裡還要被嘲諷,怎麼這件事情就是不能像以前其他的一樣掀過去?
  而且夏碎在這方面實在有夠囉嗦。
  「跟你比起來我自認安分許多。」夏碎看著正被包紮的手,不太滿意地轉動一下,「繃帶要平,每圈重疊的間寬要一致。」
  冰炎簡直想把繃帶直接扔回夏碎身上。
  不過他還是耐著性子把繃帶重新纏一次,綁出一個龜毛搭檔可以滿意的漂亮包紮。
  夏碎抬起手仔細看過幾圈,確認沒問題後才站起來,「好了,接下來白陵族長大概有交代還是得去醫療班對嗎?」
  冰炎點頭,夏碎就打算出發前往醫療班,「我知道你在躲他們,你就不用去了。」他無所謂地道,「就這樣吧。」
  冰炎有些懷疑的看向他。
  夏碎聳肩,「就這樣,不然呢?你比較希望我再跟你吵一次,還是你願意跟我去醫療班被關起來?」
  「那你呢?」冰炎問他。
  夏碎放過他了,不代表他放過夏碎。
  跟這傢伙對話要很小心,一不注意就會被帶跑話題,冰炎始終沒有忘記剛剛夏碎躺在那邊,虛弱的簡直就要消失的樣子。
  夏碎要跟上他一直都是拼盡全力,他見過許多次夏碎重傷的樣子,但在冰牙族見到夏碎時對方實在太過慘不忍睹。
  黑暗氣息的侵蝕消耗的是整個身體的健康,身體承受痛苦的同時精神也受到摧殘。雖然他自己曾經長年承受詛咒與失衡雙重折磨,但他身體素質比夏碎好上許多,他難以想像這一年夏碎是怎麼度過的。
  所以他認為塞凝神石給夏碎是必要的。
  確認這傢伙不會再逞強也是必要的。
  不如說跟他比起來,明明是夏碎更應該被注意,怎麼反而每個人都只唸他?
  夏碎笑了一下,正常、溫和的那種,「我也會改。」
  他說的堅定,冰炎看得出來那是認真的。
  冰炎仔細思考過最近的安排,基本上兩人各自行動還是以與各方溝通合作為主,白陵然那邊算是最危險的一個但已經被下通牒夏碎不至於還要冒險,其他時間他們一起出任務也輪不到夏碎在他面前受傷……
  大致確認就算夏碎不照他嘴上說的改短期內也沒甚麼問題後冰炎哼著說句「最好會」才終於發動移送陣離開。

  夏碎在冰炎離開後把醫療箱放回原位,低頭看向自己根本不用包紮卻被某人包起來的手腕,有些好笑地勾起嘴角,踏出了紫館。
  不急。他想著。
  慢慢來吧,他們都還有那麼一點時間,來驗證彼此說的是不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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