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2日 星期二

【特傳】搭檔之二

  有時命運就是如此荒謬。
  任你萬般計算,不過一場枉然。

  夏碎在認識冰炎不久之後,就漸漸地明白了冰炎身上的責任。冰之牙、燄之谷、三王子、長公主、學院、獄界的王者、黑暗同盟……當時他看著冰炎面無表情訴說一切的臉,想的是為什麼這一切居然都加諸在一個僅僅十三歲的少年身上?
  冰炎沒有打算讓任何人分擔他肩上的重量,他知道。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一走了之的。
  他們選擇了當彼此的搭檔,就代表接下來夏碎永遠跟他站在同一個地方。冰炎去哪,他就去哪。就像他去哪,冰炎便陪他去哪一樣。
  藥師寺、雪野;冰之牙、燄之谷,一個也不會少。
  有時候夏碎覺得自己跟冰炎驚人的相似,相似到他們湊在一起似乎只能向上沉淪。
  是的。向上,沉淪。
  明明不停地試圖爬到更高處來完成他們的理想,卻又彷彿在向某種深淵沉淪,他們從不期待努力到最後會獲得幸福快樂。但至少,希望別人是幸福快樂的吧。

  就這樣忙忙碌碌過了五年,在這五年間靠著壓榨自己的學習方式與高危險的任務,他們好歹也變成了不算差的強者。
  不算差,但離真正的強者依然有著太大的差距。
  他們畢竟只有十七歲,時間的不足就算靠著極端的刻苦也無法彌補。
  除了提升實力,他們也盡量把黑暗同盟的動向掌握在手中。冰炎的成年是一道坎,能不能跨過去對雙方來說嚴重到甚至會影響六界戰局,他們必須小心推算。
  當然的,自從夏碎決定要當替身之後,他本人的死亡也被考慮在其中。
  沒甚麼好避諱的,他們的目標太大,容不得一絲差錯,不可能不討論這點。
  夏碎自此開始研究符陣,只要還有餘力不是畫陣就是創陣,日積月累之下在房間角落也霸佔了一塊不小的地區,偶爾有好友來訪時總是感到十分訝異。
  夏碎只是笑著,說著有備無患。

  時間滴答地走,他們焦慮但按部就班地安排著後續,卻在冰炎第一次成年前遇到了意外──妖師學弟的入學。
  在此之前,沒有人有妖師的消息。
  但妖師一旦出現,就沒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冰炎成為了妖師學弟的代導人,夏碎也在學院競技賽展開後跟對方有了接觸。
  是一個很好的學弟,雖然現在懂得還不多但潛力很好,也被保護得很好。
  看著學弟,夏碎心中偶爾會閃過幾許不忍。
  黑與白的和平共處為的不過是戰爭的消弭,和平的存在只是想讓更多人可以過得單純簡單、沒有煙硝──如同學弟本來的人生一樣。
  或許有點倒楣,但是很簡單。
  可是妖師之力的繼承人注定沒有單純簡單的人生,選擇踏入學院就是踏入這一片泥沼。
  三王子後人的搭檔、凡斯能力繼承者的學弟,他們的人生一樣由不得自己,只能負重前行。
  而至少,他可以看的出來,學弟除了還有點自卑外,願意向他詢問湖之鎮的霧,代表他已經開始向前踏步了。
  所以他也盡量用自己的經驗去鼓勵對方。
  千冬歲、萊恩、米可蕥、西瑞,妖師學弟身邊有許多朋友,他希望這能讓學弟不要像自己搭檔一樣把一切都承擔在自己一個人身上。
  也希望他明白,遇到問題時不要畏懼求助。
  這些是他看著另一個人所得到的經驗總結。他的搭檔雖然盡心盡力引導學弟,但顯然不是個好的模範,他搭檔不是,他也不是。

  競技賽最後遇到的事情對學弟而言是一劑猛藥,夏碎可以看得出來學弟向前跨了一大步,很痛苦,但也無可奈何。
  隨後而來的是去魔王城幫先知之鏡的持有者找尋水精之石,再之後是學院祭。
  在舞會開始、獲得新的消息前,夏碎都很樂在其中。
  不論是當古戰場的惡靈還是對抗賽跟冰炎對打都是難得輕鬆的樂趣,彷彿在四面重壓下偷到了一絲絲喘息的空間,也像是開戰前最後的狂歡,他相信冰炎跟他感受也差不多,否則不會如此投入。

  然而愉快的時光總是瞬息而逝,緊接著是繼多任袍級之後連安因都失去音訊。他們懷著憂慮參加舞會,舞會平安落幕,卻在隔天遇到更糟的事情——學弟的身份,曝露了。
  雪上加霜的是冰炎中了毒,精靈的身體卻沒有化解毒素,醫療班只能暫時把毒素壓制。
  夏碎本來以為這樣已經足夠不幸,但被敲昏的剎那他才明白絕望沒有盡頭。
  他的搭檔因為他想通報公會再行動,不耐煩的敲昏了他。
  他最偉大的黑袍搭檔啊,自以為無所不能。
  然後無所不能的黑袍就把自己給丟了。

  夏碎在困頓中等待,等到了一個不想獲得的答案,然後離開了一切意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計畫還要繼續。
  他死了。
  替身術還沒發動。
  他死了。
  學弟還要人引導。
  他死了。
  目標尚未完成。
  他死了。
  大戰即將到來。
  他死了。
  要保護學弟。
  他死了。
  黑與白……他死了。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他死了。

  任他們萬般計算,不過一場枉然。

  夏碎茫然地望著前方,乾澀的眼眶中沒有蓄積任何眼淚。
  他試圖牽起嘴角,卻只是徒勞無功。
  一疊疊符紙還放在房間角落、那些他們討論過的各種方案與安排都還存於腦海之中,然而最重要的人卻不在了,他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如果他們中有個人會先死,怎麼算不都是他先走嗎?
  他坐在房間正中無聲地望著牆上的掛鐘,看著秒針繞了一個又一個圈。
  直到,小亭一言不發,抱住了他。
  夏碎轉動視線看向小亭頭頂的髮漩、抬起手拍了拍小亭的背,眨了眨依然沒有半點濕潤的眼,站起來。
  一天的時間,夠多了。
  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搭檔負責引導的學弟,搭檔不在就由他來引導。
  聯絡公會、主動要求進行保護褚的工作,他穿上了他的紫袍。
  慢慢扣上扣子、整理袖口,他在鏡子中看見自己。
  確定自己能對著鏡子勾起嘴角後,他踏步出門。

  夏碎以為自己已經整理好了心情,但在看到妖師學弟的時候思緒卻不受控制。
  明明光影村的村長就在一旁,利用妖師之力復活搭檔的想法卻在腦中不斷迴盪──直到,楔點出了事實。
  他看著惶惶不安的學弟,毫不迴避地對他立下誓言。
  所有的雜念都應該在此時銷毀,為了不辱沒曾有的搭檔之名,他能夠走回他的道路繼續接受一切。

  在褚家遇到重柳族是個意外,見到搭檔留下的陣法也讓人感傷。感傷,且憤怒,但已無濟於事。
  他看著學弟變的消極,再看到他振作起來。
  他聽見了學弟語氣堅定地說自己不能留在那裡,輕輕地笑了。

  「如果這是你的決定,那我無法幹涉你。」

  搭檔、哪、你看,你引導的學弟在這短短一學期的時間裡從種子長出了枝芽,即使面對大戰也不怯場,那還是競技賽前讓他當候補都憂心忡忡的人嗎?
  可他成長了那麼多,你都看不到了。

  夏碎繞過醫療班的後勤,帶著學弟去了前線。既然是妖師之力的繼承人,這樣的場合不可避免,與其之後在校外面對,不如在校內先見識一次。
  黎沚的存在引導了妖師的力量,比起初見,學弟在戰場上的表現可圈可點,他則盡量不去想是甚麼造成了學弟快速的成長。

  然後,真正的戰爭來臨。

  他把自己珍惜的、從詛咒體改過來的使役放了出去,不願思考後果會不會是她再也不會回來。
  學院戰爭比真正的戰場畢竟不同,早前公會也已集結眾多袍級,狀況雖然驚險但也尚可負荷──直到,鬼王高手出現,並帶來了他曾經搭檔的身軀。
  他靜靜地看著對面,原來絕望真的沒有盡頭。
  那不是他搭檔,他知道。
  他的搭檔多麼崇拜師父,怎麼可能在非必要的情況下捨槍而用刀?
  他的搭檔與耶呂有不共戴天之仇,怎麼可能成為耶呂手下?
  他知道,他都知道。
  所以,他不會將「那一個」當成搭檔,即使對方叫出了他的名字。
  名字,全名,他不懂為什麼「那一個」會這樣喊出來,但也無所謂。
  他甩出了冬翎甩。

  看到血親被砍的時候,他心驚。
  感受到替身術發動時,他鬆了一口氣。
  學弟在剛剛用精靈百句歌清空了戰場,他想這樣的成長已經足夠了,往後應該無需別人繼續引導他。
  替身術發動,那個從小孤獨的血親找到朋友又將遠離災厄,也不再需要他擔心。
  雖然他不太明白,為什麼已經把態度表現得那麼明顯,依然沒能讓血親對自己的死無動於衷,但也無所謂了。
  搭檔的目標……他在心底笑了笑,搭檔自己都死了,他沒那麼好心還去管他的世界大同、黑白共榮,幫他把學弟好好帶完已經仁至義盡,剩下的他才不想管。
  人生想要的不要太多,死的時候就不會太難過。
  像他,不過就是看搭檔辛苦想幫搭檔做點事、看弟弟孤單想讓弟弟活得開心沒災沒病,現在一個人沒了一個要好了,他就覺得沒有遺憾了。

  所以,他想,就這樣吧,他活夠了。

  然後,他再次睜開了眼。
  被黑暗氣息侵襲的痛苦讓人難以忍受,他不懂為什麼還要把他救回來遭這種罪。
  讓一個活夠的人前往冥府不好嗎?
  一個混蛋搭檔自己先跑回主神的懷抱,他想追去揍都沒辦法;一個弟弟他得靠替身術才能保對方下半輩子平安,醒來等同於失效,讓他活過來做什麼?
  或許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讓他失去了理智,他忿忿不平、消極怠工。
  ──直到學弟過來,告訴他他的混帳搭檔被帶回來了。

  喔,被帶回來了,那個王八蛋。
  ……他要揍一拳!

  他突然驚醒,掙扎著想要下床。
  什麼活夠不活夠的暫且拋之腦後,這一拳不打簡直無法瞑目。
  但治療的時候消極不配合的結果是他的身體基本上都沒好,不過區區一個醫療班的人員就把他按在床上動彈不得。
  可他也因此冷靜下來,低聲笑了。
  他的人生很簡單,不過就是看搭檔辛苦想幫搭檔做點事、看弟弟孤單想讓弟弟活得開心沒災沒病……現在好了,一個都沒達成,他也只能活回來繼續了。
  既然他在學院戰沒有死成,那麼當然得繼續延續後面的事。
  時間還在向前滾動,那一拳他讓搭檔先寄著,該做的事情依然得做安排。
  畢竟,就他搭檔那沉重的傷勢,很長一段時間內大概也只能躺在那裏了。

  夏碎在漫長的復健過程中不斷地偷著時間,在月見的幫助下加速療程,要是有空還會對小亭做出改動或者多做幾張符咒。
  搭檔快要成年,他很清楚一年的時間不夠自己復原,但能做到哪種程度就到哪裡,這樣搭檔回來的時候就能多點助力。
  他繼續學習,讓自己更加強大。
  他始終都感到後悔,始終都在想,當初的事件如果自己更強是否就不會發生。
  往事已矣,至少現在,他還得繼續努力。    
  然而沒能料到的是,搭檔居然會失去蹤影。
  爆衝的黑紫袍加一個管不住他們的黑袍,夏碎不想去猜到底發生甚麼事情,猜中了也只是讓自己心情不好影響身體,得不償失。
  他收拾好行囊,然後,去找了學弟。

  有時命運就是如此荒謬。
  他準備了大量符陣來為自己不在時做準備,結果現在卻是他拿著它們要去找失蹤的搭檔。

  就算他的搭檔忘記自己即將成年的威脅又跑去涉險,他也沒忘記他在搭檔不在期間需要幫他引導學弟的責任。
  他清楚看到得知事件的學弟也是一臉的想要去找搭檔的表情,這樣很好。
  他故意把學弟關在空間中,然後在一旁看著他會怎麼做。
  學弟自從使用古代大陣後變得有些奇怪,他不確定對方依然如學院大戰時那般勇於面對。
  幸好的是,即使告訴學弟會被退學,他也沒有退縮。
  他再次笑了。

  「只要你能承擔自己的選擇,該如何做,沒有人能替你指向。」

  大戰時,學弟只需要幫自己做決定,後果會由別人幫他承擔。
  而現在,做出選擇後,他應當要開始自己承擔責任了。
  短短一年半,學弟在成長,以一種過於快速痛苦的方式。
  可是他已經有了十五年幸福的時光,所以夏碎並不同情。
  失去甚麼、得到什麼,很多時候是無法決定的。
  只能接受它,然後,面對它。

  人生總是充滿意外,例如夏碎想得很簡單,他把學弟帶出來一起去找搭檔,找到後人就放回去給搭檔處理。
  但他沒料到學弟就像地瓜,他帶一個出來,後面還跟了一串學弟妹。
  這是好事,也是煩惱。
  可就像之前他對學弟說的一樣,他沒有打算幫學弟做主。
  把那串地瓜勸回去或者一起行動,夏碎都沒有意見。
  跟上來的人是與學弟相關的人,怎麼安排他們、承擔安排他們的後果,那是學弟這一趟旅行需要學習的事情。
  不論生理上還是心理上,他都沒有那麼多多餘的力氣去處理層出不窮的問題。
  大事他幫一把,小事與他無關。
  這是屬於他的引導方式。
  不是每個人都跟他搭檔一樣,深怕自己保護的不夠周全。
  他畢竟不是他萬能的黑袍搭檔。

  旅行中沒有太多凶險,還遇到了蝶城的幫助,在比預期中快的時間裡他終於再次見到了清醒的冰炎。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心安還是開心或者鬆一口氣,反正他知道的是那一拳的帳始終沒有清算,他只是耐心地等著更適當的時機到來。

  事實上,曾有一度夏碎想過算了。
  隨著冰炎清醒時間的齒輪也開始轉動,從獄界到燄之谷再到學院、妖靈界,還聽聞了妖師一族隱藏的真實。
  學弟的離開對冰炎心理的打擊比表面上大,接下來他要處理空間通道的問題、冰炎要去時間之流更進一步。事情那麼多,且一路上冰炎都有帶上自己,雖然中間一度又蠢蠢欲動,終究因被他阻止放棄了。
  何況人回來了。
  回來了。

  然而,就在他才剛剛開始有這麼一點放棄的念頭時,他萬能的黑袍搭檔執行了轉移術,但是前幾天沒有吃下凝神石。
  那個強迫他把凝神石吃下去的傢伙,自己沒吃。

  他冷冷地瞪著對方。

  這個王八蛋搭檔,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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