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9日 星期五

【特傳】不能到達的地方


  他一直都很累。
  說不清楚是從何時開始,不太確定自己為什麼要活著。
  母親離世、開眼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只是惶惶不安地過著日子。
  聽著長輩們的指示、做出他們要他做的事情。
  聽著長輩們訴說藥師寺的意義。
  「藥師寺家本就該為了目標對象付出所有。」
  「每個家族有每個家族的使命,藥師寺家則協助他們在完成使命的過程中不被干涉。」
  「在歷史的軌道中,藥師寺的人是不存在的,但我們透過替身術歸正歷史。」
  「如果無法使用替身術,我們的存在就不具意義。」

  「如果無法使用替身術,藥師寺夏碎的存在就不具意義。」

  於是夏碎開始了身為藥師寺家繼承人的訓練。
  他是雪野與藥師寺之子,其實並不是那麼純淨的藥師寺血脈,要成為如外人所知「抵一切災厄」的替身,需經過的訓練比多數人能想到的還要艱辛一點。
  第一次訓練結束後,夏碎病倒在床上五天。
  高燒不退、渾身發顫、吐到沒有東西可以吐,連握緊拳頭的力氣都沒有。
  醒來時側躺在床上的他茫然地看到了擺在床頭的蠟燭台,那是在離開雪野家前一年父親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他對雪野家的印象已經模糊,但那裏是他與母親安靜生活的地方,沒有開眼、沒有咒術、沒有訓練,只有他與母親以及偶爾會來的父親。
  安靜的雪野家,讓他有些想念。
  所以他撐著虛弱的病體坐了起來,用盡力氣喚出了式神分身,根據自己的印象讓式神前往雪野本宅。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他只是想,如果會死,希望死前能再看一眼。

  大概是因為畢竟是雪野長子操縱的式神,多少有些紀錄,他進入雪野本宅並沒有遇到什麼難關,反而救下了遇到殺手的弟弟。
  他的弟弟,千冬歲。
  他們從來都不熟。
  可因為這件事情,他們成為了朋友。
  帶著千冬歲在雪野家玩各種當年母親曾經教給他的遊戲,在那短暫的時間中彷彿可以遺忘一切的不安與難受,讓他在每次昏迷後能有些許動力再次睜開雙眼。
  而每次都能順利地前往雪野家找到千冬歲,也讓他以為父親對自己還有幾絲情感。
  直到他昏迷了兩個月但父親一句慰問都沒有,才明白這不過是自作多情。
  「如果無法使用替身術,藥師寺夏碎的存在就不具意義。」
  他把父親送給他的蠟燭台送給了千冬歲。
  他想,這本來就不屬於他。
  但如果將來他死了,能有人看著這個蠟燭台想起他,這個曾經珍惜的燭台似乎也有了些不一樣的意義。

  他沒有因為這件事情疏遠千冬歲。
  如果千冬歲喜歡見他,如果跟他玩可以讓一個孩子不那麼寂寞,他可以繼續陪伴下去。
  畢竟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從很久以前,玩泥沙、堆起雪人、編草蚱蜢就已經無法讓他感到快樂了。
  那些孩提時代會雀躍的向母親奔跑的時光似乎已然與單純的喜悅一起遠去。
  即使想要去抓,但連要抓住什麼都已經遺忘。

  他就這樣陪了千冬歲兩年,直到千冬歲發現「他」是個式神。
  那也就是時候告別了。
  他的身體最近穩定了許多,想起了許久以前母親將他取名為夏碎時希望他能「走過她所不能到達的地方」的期許,請託了祖父讓他前往知名的學院就讀。
  而千冬歲,本來就不該太過依賴一個藥師寺家的人。
  不能因為他依賴著千冬歲而活,反而讓千冬歲錯過真正可以互相扶持的朋友。
  是他過於放縱自己。

  他切斷了與千冬歲相關的一切、踏入學院,找了個與自己太過相似的搭檔。
  他知道熟知他們的人其實對於他們這樣的組合都不太放心,不是不放心他們的能力,而是不放心他們湊在一起的結局。
  一個太累,另一個不知疲倦。
  藍袍的代導人在畢業離開學院前問他「你明白嗎?夏碎。不怕死跟不在意死是兩回事。」
  他明白嗎?
  他想他是明白的。
  可是真的太累了。
  要貫徹藥師寺的意義好痛苦。
  要到達那些母親無法到達的地方好遙遠。
  他在泥沼中向前踏步,每一步他都想著可能走不下去了,每一步都還是咬著牙踏了出去。
  可是這段路途似乎永遠沒有盡頭,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
  他不是想死,只是沒有特別渴望活著而已。

  他與搭檔看似迥然不同,實際上相似的程度卻異常的高。
  這樣的相似帶來了極大的好處,讓他們可以放心地一起出最險峻的任務而不用擔心另一方會出言指責。
  同樣地這樣的相似也帶來了最糟的結果,讓他們總是在生死的交界徘徊。
  要往前走還是一樣的痛苦。
  但看到有人在旁邊走著,這樣的痛苦似乎就少了點。
  他也不是不知道,繼千冬歲之後他又開始放縱自己。
  但是若不放縱自己,那麼他會走不下去。
  這條人生的盡頭就在不遠處,他還是希望,在結束前能多走一步是一步。
  走過更多母親不能到達的地方,才能在下去後跟母親分享。
  如果,母親還在的話。

  成為替身他心甘情願,如果不幸死亡也絕無怨言。
  他以為自己只是撐著活著,直到死過一次才明白不只如此。
  如果只是想當替身、如果只是想旅行,他不需要那麼努力,但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
  始終都不甘心。
  所以他才拼命地掙扎著,想在時候到來時握有更多籌碼、想要避開他以為自己能坦然面對的結局。
  他找到了一個跟他半斤八兩的傢伙,說好了一起改變世界,他想看看當他往上爬到最頂,看到的會是什麼。
  到時候是否還有人會說「如果無法使用替身術,藥師寺夏碎的存在就不具意義。」。
  他想看看──那個母親真的,不能到達的地方。

  那個藥師寺一族,從未到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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