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18日 星期四

【特傳】擁抱

  冰炎進了房間,把小亭放到床上,自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靜靜地坐著。
  日正當午,房間沒有開燈。陽光從敞開的陽台中灑落進來,把小亭的臉打的透亮的同時也照在了他的身上,身體暖烘烘的,像是泡在溫泉裡一樣。視野被蒸氣般的光遮擋住、模模糊糊地,甚麼都看不清晰、想不清楚。漸漸地太陽西下,溫度跟著一點一點涼了,小亭本來亮的看不清輪廓的臉也開始有了線條,但又慢慢因為沒有光的照射與周邊的黑暗融為一體。是夏天呢,微風應該是和煦的,冰炎卻覺得正置身於冷泉之中,冷澈心肺。每一陣風都是寒流削著他身體經過,冷颼颼地沒有一絲暖意。但他仍是動也不動地坐著,看著昏睡的小亭無知無覺地躺在他床上,臉上彷彿還帶了點笑,可室內太昏暗了,冰炎就是凝神細看也看不出來那到底是不是錯覺。不知不覺中月亮被掛上了天邊,小亭的臉被照的半亮半暗的,像是畫素描時特意打過光的石膏,此時就算真的在笑,看起來也是疏離而不含感情的。哪怕她沒有睜開眼睛,也正被她冷漠地打量著。而冰炎仍只是坐著,彷彿沒有其他事情要忙似地待在那邊繼續看著、看著天色轉亮、看著小亭那張臉終於有了輪廓跟線條。原來早上六點的時間是最好的時刻,可以把一個人照的清晰,又不至於亮的模糊。
  小亭醒來的時候睫毛先顫抖了幾下,如破繭的蝴蝶總算等到翅膀上的黏液被風吹乾,小心翼翼地搧了又搧,然後才真的展翅翱翔,露出她金色的大眼睛。
  冰炎沒去想過她醒來會是甚麼樣子,所以更不可能預料到她一睜眼就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水滴一直落一直落,她哭著緊緊抱住冰炎,嘴裡含糊不清地喊著「主人」。那些水滴通通都抹到冰炎身上,在黑色的外袍上染出了更深一層的黑,從小潭變成大湖再到汪洋,或許再讓她哭下去,整個世界都不會再有陸地。冰炎僵硬地手試探著拍了小亭的背一下、兩下,接著就比較習慣了,輕輕拍著小亭的手掌握了她哭泣的節奏,拍得越來越順卻又越來越慢。最終冰炎停下了無謂的安撫,牢牢回抱住了小亭。這樣的動作太過陌生,回憶起來或許要追溯到千年之前,父母的微笑。他們會對他張開雙手,他會爬上床撲過去那溫暖的懷中,緊緊抓著他們的後背、把臉埋在父親或母親的胸口。他們會笑著、回抱。原本如此理所當然地行為,隨著他行走的距離離他遠去。於是當小亭撲到他懷裡時,他記不起該如何回應。現在也只能收緊雙手,像是從來未曾學過怎麼相擁。
  「主人、主人」小亭喃喃地聲音轉小,消失在耳邊。有誰修好了水管,那一滴一滴往下落的水聲成了絕響。
  小亭伸出了手,學著剛剛對方的動作雜亂無章地拍著,有時拍到頭有時拍到背,冰炎全然不管,抱著她的力道像是在抱冬天的暖陽或夏天的雪,是那些總在時光中流逝不能抓住也回不去的曾經。
  大氣精靈應和著枝頭小鳥的叫聲在唱著遠古的歌謠,冰炎疑惑這一天一夜間為什麼不曾聽聞他們撫慰的歌聲,漸漸鬆開了抱著小亭的手、看向床頭。
  放在床頭的老舊木盒子有著明顯屬於時光的足跡,但木頭油亮、鑲嵌在上的貝殼發出美麗的炫彩,告知所有人它的主人對它有多麼用心。冰炎打開木盒取出了裡面的梳子與鏡子,是與木盒同樣的款式,細密而優雅卻不張揚,像它的主人一樣低調而內斂。他仔細打量完就將它們放回去,連同盒子一起塞到了小亭手裡。
  「這是夏碎給你的。」
  小亭緊緊抱著木盒子,點了點頭,「這是我的!」她的聲音總帶著小女孩的嬌俏天真,此時卻低沉地含著憂傷,「這是我的。」她重複了一次,木盒似乎都被她抱到發出了呻吟,「盒子是小亭的,而小亭要跟著黑袍。」
  聽她這樣說,冰炎揉了揉她的頭:「嗯,你跟著我。」
  冰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或許是剛當上搭檔時又可能是夏碎去完雪野家之後,他們會聚在一起總是為了任務,那一次也沒有例外。那也是個豔陽高照的日子,吹拂而過的風帶不來任何涼意,他們解決任務後一起躺在滾燙的沙漠上動彈不得的等待其他人的救援,如果救援來遲,他們就會被烤熟。不過他跟夏碎好像都不太在意可能變成野獸的烤肉大餐,兩人躺在那裏的時候一點緊張感都沒有,夏碎還有閒情逸致跟他說這裡風景不錯。一個刺目的火球掛在天上讓他們近乎脫水、萬里無雲只有淺色的藍天,冰炎不知道夏碎哪來的美感認為這樣可以稱為「風景不錯」。可夏碎就是能夠無視別人的想法自說自話。「理想情況替身術發動後會立刻火葬,骨灰可能可以留幾天之後再徹底融化,所以藥師寺墓園裡面其實甚麼都沒有。」夏碎抬手指著天空說,「就像這樣。」他嘻嘻笑了起來,好像這有甚麼可樂似的,「所以如果我死了,別去藥師寺家看我,帶一束白花來這裡吧,把它隨便一拋,我會看到的。」他的手無力地垂下,剛剛偏要抬手指著藍天大概已經花盡他的力氣:「第一年就好了,後面也不用來了,反正我也不在。」他喘著氣說。冰炎叫他閉嘴省點水他也不聽,「我也沒甚麼值得留下的,這樣就好。」
  冰炎看著眼前紅著眼睛把盒子開開闔闔把玩的小亭,再次揉了揉她的頭。
  小亭疑惑地抬眼看他,「改天帶你去一個地方。」他說。
  帶她去一個一望無際的地方,那裏除了黃沙與藍天之外一無所有,舉目望去飛塵會充滿她的視野、抬頭是沉靜的淺藍與灼人的光。生命在那裏止住了聲息、而那個永遠浪漫在錯誤地方的人想要一束白色的花點綴期間。他會帶著對方遺留的孩子過去,而這孩子卻不會明白為什麼要在此撒上花束。
  就像他也不明白當年聽到這樣的言詞,在寂寥的天地間只有他與他存在時,他為什麼不曾給對方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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