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18日 星期四

【特傳】《當年細雪紛飛》第三章

不論是喜歡一個人或討厭一個人,時間都會在強烈的情感中飛快地流逝。

夏碎就是在這樣一股時間的潮流中看著千冬歲從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後面爬到坐在自己旁邊傻笑,再到偶爾理會自己一下沒有得到回應便去找小姨,又繼續看著他開始跟自己並肩而坐,卻不再是因為想跟自己玩,而是在做他自己的事。


千冬歲做的事情跟自己很像,卻又截然不同。

千冬歲折紙,卻不是折船、天鵝、青蛙或垃圾桶,而是把紙摺成三角形。夏碎不想問千冬歲是怎麼做的,所以只有自己偷偷試著做出那種三角形過,但看似簡單的形狀卻並不好折,失敗了好幾次他才終於折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卻也看不出有甚麼特別。

千冬歲畫畫,卻不是畫花、雲、人或車,而是一種有點像字的東西。夏碎看不出來到底是甚麼,但也知道那不是字,畢竟哪有字是可以連在一起填滿整張紙的?

而他終於忍不住跑去問母親時,則得到了「唉呀是這樣嗎?媽媽沒注意耶,可能是小姨給他玩的吧?你想要的話媽媽也可以給你東西畫喔!」的回應。

他還曾在經過走廊時,看到千冬歲在跑步,旁邊站著一個看起來很兇的人,千冬歲看起來跑得很辛苦。他想起千冬歲身體不好,有點同情,隨後又因想起了那個「繼承儀式」而有點不開心。

「那我呢?」他回去問母親,對自己跟千冬歲任何不一樣的地方都感到難過。

「如果夏碎也想在大雪天裡面跑的話,媽媽也可以幫忙啦。但是天氣很冷耶,你真的要跑嗎?」

他有些猶豫,想點頭又覺得很冷。最後「不能輸給千冬歲」的想法站了上風,他拉著母親在花園裡跑了好久,讓他累得回到房間倒頭就睡。

而等夏碎醒來時,如同許許多多其它次一樣,他只記起了自己跑得非常辛苦,卻忘記了他之所以會開始跑是為了甚麼。

總是要等到他下次看了千冬歲,才會想起。

夏碎在一次次單方面的較勁中緩慢而確實地理解到了,自己跟千冬歲是不一樣的。

他們的母親不一樣,他們的「能力」不一樣,他們所學的東西也不一樣。

即使夏碎努力去做跟千冬歲一樣的事情也沒有用,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我跟千冬歲不一樣……」他對母親哭訴。

「媽媽跟小姨也不一樣,夏碎跟千冬歲當然就更不會一樣呀。」

所有對夏碎來說非常嚴重的問題,對母親來說似乎都不是問題。

那些夏碎會在意、困擾的事情總是被母親用三言兩語解決掉。母親不會敷衍他,也不會故意說的很難懂,但或許就是太簡單直接了,夏碎反而覺得難以接受。

所以他繼續哭。

「唉呀,不需要為此而哭,夏碎。每個人本來就都不一樣。」母親說,「不一樣,所以是獨一無二的。世界上只有一個媽媽,也只有一個夏碎、一個爸爸、一個千冬歲、一個小姨。大家都是只有一個,而且每個都不一樣。所以你們學的也不一樣。」

「你不需要因為大家去找小姨不找媽媽而難過。因為媽媽有自己的朋友可以在一起,只是你還沒有見到而已。你也不要因為這樣就不去見爸爸,最近你都不肯找他讓爸爸很難過呢。千冬歲很厲害,但對媽媽來說夏碎更厲害喔!夏碎畫的花跟鳥還有夏碎做的城堡,不要說千冬歲了,媽媽都不會做呢!」

「哼、嗝!」面對母親的長篇大論,夏碎只是打著哭嗝不予回應。

反正每次都是這樣,母親說不膩,但他才不同意!

然而,隨著與母親一次次地對談,單獨去見父親卻漸漸變的不那麼討厭。

 

+

 

四歲生日過後的某一天,忘記是為了甚麼,好像是因為電視裡主角差點死掉,夏碎因此而哭的唏哩嘩啦、整臉都是淚水跟鼻水。但當他抬頭看母親時,母親雖然看起來也有點難過,卻完全沒有哭,反而已經行動迅速地開始了她的每日休閒活動:插花。

「怎麼啦?」注意到他的視線,母親低頭問他。

「媽媽都不哭!」他回答,像是突然發現了新世界。

「對呀,因為不值得。但是夏碎想哭就哭,沒關係的。」

「不值得?」沒注意到後半句,夏碎只聽到了前面。

「哭了之後臉會花花的對不對?」

「嗯!」

「還要拿好多衛生紙擦眼睛跟鼻涕對不對?」

「對!」

「鼻子還會塞塞得很不舒服對不對?」

「對!」夏碎用力點頭,鼻子塞住真的好不舒服。

「所以呀,只要一想到哭起來那麼痛苦了,媽媽就不想哭了。只有真的很傷心很傷心,不哭比哭更痛苦時媽媽才會哭喔!」

「母親真是太厲害了!」夏碎望著低頭挑花的母親想著,「都知道哪時候該哭!」

「可是呀,如果夏碎想哭的話就哭吧。」母親卻又一次地對他說,「雖然哭的時候鼻子塞塞得很難受,但傷心的時候就哭出來是件好事唷。」

「之前不是有一次你跟媽媽在院子裡用水管玩水嗎?如果用力把水管的頭壓扁,水就會變得很細很強對吧?」

夏碎點點頭,不知道這跟哭不哭有甚麼關係。

「但是你想要把水管完全堵住時,水管接水龍頭的地方卻掉下來了,水流的滿地都是對吧?」

他繼續點頭。

「人的身體裡也有水管,水管頭就是眼睛,流出來的眼淚就是水喔。所以呀,除非你身體裡的水管接水龍頭的地方非常強,不然傷心的時候若是不哭出來,身體裡的水管就會從水龍頭上掉下來,眼淚會把身體裡面弄得亂七八糟的。」

夏碎一臉嚴肅地又一次點頭,雖然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但聽起來非常嚴重!

「那媽媽快哭!」他著急地跑到母親身邊拉著母親的袖子。

母親的手絲毫沒有因為他而有些許動搖,反而慢慢地調整著花的位置,「因為媽媽很厲害,所以水龍頭裡沒有水,當然也就不用擔心水在身體裡亂跑了,夏碎不用擔心。」

「好啦!」夏碎還在迷糊與理解中擺盪時,母親卻拍拍手喚醒了他,指著她的新作問:「好看嗎?」

「好看!」夏碎看也沒看就先回答了,母親做的一向都很好看,這樣的回答理所當然。而轉頭看到花後也只是確認了沒有改變答案的必要。

「既然好看的話,那就幫我去拿給小姨吧,這是之前答應要送她的。」母親沒有去計較他看都沒看就回答的事,反而說了這樣一句話。

「蛤……」夏碎窩到母親懷裡,頭在母親肚子上扭來扭去,「不要……」

「但是媽媽好忙喔,沒時間去找小姨耶,怎麼辦呢?」母親拍著他的頭,一臉苦惱,「要是小姨覺得我是一個不守承諾的人可就糟糕了。原本還想說雖然很忙,但我有夏碎可以幫忙才答應的,結果原來夏碎不願意幫我啊……」說著說著,就開始抬起袖子擦眼睛。夏碎雖然早就知道母親一次也沒真的哭過,卻還是有點緊張。

「我幫媽媽!」

「真的呀?那太好了!我去拿拖車給你唷。」母親對自己語氣轉變之迅速似乎毫無所覺,開開心心地拿出拖車,把那個小小的插花盆栽放上去,邊口中喃喃唸著「乖乖站好喔,封!」邊綁了幾條繩子固定。

夏碎的小拖車是母親有一天突然帶回來送給他的,美其名是新玩具。但母親卻常常讓他幫忙搬東西,夏碎一直懷疑母親當初買來絕對不是要送給自己玩的。

「好啦,祝你一路順風,想跟千冬歲玩的話,晚點回來也沒關係唷!」

最後夏碎跟小拖車被母親一起丟出了房間,房門就在夏碎的眼前「咻!」一聲被拉上了。

他只好拉著車,慢慢一步一步的走。

他想如果母親現在擺了一整盤青椒在他眼前叫他吃,吃完就可以不要去的話,他大概也會吃下去吧。

 

+

 

縱使再怎麼不情願,夏碎依然拉著他的小拖車去見了小姨,並在小姨的請託下認真找了個好位置把花擺上。

千冬歲不在小姨的房間裡,他猜大概又是被帶去「特訓」了,那是些他試著模仿卻一無所獲的訓練。自從繼承人儀式完成之後,其實夏碎真正見到千冬歲的次數並不算多。雖然未曾問過,但聽著母親與小姨的對話他也漸漸地明白了千冬歲不在時,就是去做那些「跟他不一樣」、「看起來很辛苦」的事。

明明話都說不清楚,夏碎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事情給千冬歲做。

母親有說過的,很多事情慢慢來就好,不用急。

但不用見到千冬歲讓他很開心,所以當小姨問他要不要吃點心時,他乾脆地點了頭。他一直都很喜歡小姨給的家鄉點心的,但母親卻說那個別處買不到,只能在小姨這裡吃到。之前來的時候千冬歲總是在旁邊,他一點都不想留著,自然也就沒吃到點心了。

他拿著點心,乖巧地坐到用餐位置上開動。

小姨沒有吵他,真好。其實他也不是很喜歡小姨的。

大人們常常以為他不在或他聽不懂,但他都知道。

他們說要照顧少主,所以要離開大少爺:他們說反正大少爺不是雪野的繼承人;說大少爺也沒有上族譜;說為了穩定,他之後一定會離開雪野家。

他們說雪野家只需要「千冬歲少主」,不需要「夏碎大少爺」。

他們說了那麼多,夏碎聽懂的其實還不到一半。但他知道,因為有千冬歲,所以大家都走了;因為有千冬歲,所以「夏碎」要「離開」、母親也該離開。

「離開」是要去哪裡呢?

母親說過他們不屬於「這裡」,不屬於「雪野」,那麼他們屬於哪裡呢?

母親說總有一天會帶他離開,卻又說不是要帶他回藥師寺家。她說,要去一個很棒的地方,在那裡與夏碎兩個人開開心心、自由自在地過日子。母親說的那個地方就會是屬於他們的地方嗎?

他邊吃著點心,邊漫無目的的想著。

小姨看起來很忙碌,總有來來去去的人們在問著小姨甚麼、請小姨做下決定。

那些人他都認得,那些問題他也都聽過。從前這些事情都是由母親處理的,人們也都是圍繞著母親的。然後漸漸地,站在中心的人就變成小姨了。

因為小姨在忙,他沒有辦法跟小姨道別。但要離開就要道別,他只好坐在原位等小姨忙完。

好不容易等到小姨身邊的人散開了,他才剛起身準備要走過去,就聽到拉門被大力拉開、「碰」的一聲巨響。

來者的腳步有些凌亂,口裡喊著「大家讓開、快讓開!」,之後就衝到小姨身邊。

「少主與家主遭遇到襲擊,請您先準備好墊子跟除咒器具。接下來負責醫治的人會進來,也會需要您的協助。請您先準備好!」來者是父親身邊的得力助手,夏碎平常叫他叔叔。叔叔邊說邊將一張清單交給小姨,說完後就迅速離開了。

「怎麼會……」小姨看起來很害怕,全身都在顫抖。夏碎看著她雙手虛弱地撐在桌子上站起,快步走到門口。

叔叔應該早已離去,而剩下的人都在議論,整個房間亂哄哄的。

他繼續看著小姨抓住她身邊的人,一臉無措的問著「怎麼會?他們怎樣了?」但當然沒有人能回答她。

幾個人在安撫她、另外幾個人則拿著紙條開始鋪墊子。

而夏碎到了此時才終於有點明白,似乎是父親跟千冬歲出事了。他想著要走近小姨,覺得自己好像應該做點甚麼。

但尚未等到他想到自己能做甚麼,千冬歲已經被送了回來。

叔叔手上抱著被裹的幾乎看不到臉的千冬歲,一臉焦慮的走了進來。看著尚未準備好的房間皺了皺眉。

接著又有很多人進來,大家都圍著千冬歲在說話。

「臉部泛紅、身體浮現大塊黑斑、手掌部位腫脹,確認是第二種『咒』已經入體!」

「清空房間,不相關者離開!這會傳染!」

在吵雜的環境中夏碎聽到了這麼幾句,雖然還是沒跟小姨道別,他已經理解到他應該先離開。

但在離開前,他下意識地看向了自己的雙手。

他看到自己的手指變成原本的兩倍粗、看到手背上出現剛剛才聽說的「大塊黑斑」。即使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他也知道既然千冬歲需要醫生,那他應該也需要。

他走去大人們的身邊、拉了叔叔的衣角,想舉起手給他看。

叔叔只是斜看了他一眼,就對著他說:「大少爺,想玩的話可以請您等等嗎?」就又轉了回去。

在那一瞬間,他突然就真的懂了。

那句母親偶爾會說出來的「我們不屬於這裡」是甚麼意思。

不是之前懵懵懂懂的聽說、以為;不是大概、好像、應該,而是真的懂了。

他是夏碎。不是雪野夏碎。他不屬於這裡。

他確實不屬於這裡。

 

+

 

在那之後夏碎看到了母親的到來,也看到在母親安撫下小姨冷靜下來、眾人的行動開始變的有秩序了起來。

身體開始變得無力,他帶著恍然大悟緩緩往母親走了過去。昏倒前最後記得的是母親擔憂的臉,跟自己已經變成黑色的手掌。

再次睜開眼睛時,看到的則是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燈。

「夏碎醒了啊?還好嗎?」母親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他轉頭看到坐在他身邊的母親。她手裡拿著一本書,似乎因為他醒過來才剛剛闔上。

「好險呢,千冬歲得的病很危險,夏碎也被傳染。但因為醫生就在旁邊,所以很快就好了。夏碎有覺得哪裡痛痛的嗎?」

夏碎舉起手來認真地看,沒有黑斑,也沒有變胖。頭也不覺得熱。

他搖搖頭。

「那就好。」母親說。

「媽媽……」他猶豫了一下,想起昏倒前的痛苦,還是忍不住問了:「千冬歲呢?」

母親看著他,眼睛笑到瞇成了一條線,手掌輕輕拍著他的額頭。

「啊……千冬歲還好喔。雖然因為比你小又治療的比較晚,沒辦法像你一樣立刻就好,但只要慢慢休養也會很快好起來的。」

「喔……」他又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甚麼都沒說。

然而即使他一個字都沒說,母親也總是懂他想要甚麼。

 

+

 

木製的幼兒床上,千冬歲安靜地躺那睡著,除了臉頰有些紅之外看起來跟平常一樣。

夏碎心裡偷偷鬆了一口氣。

他討厭千冬歲,但是不希望他消失;他討厭千冬歲,但是不希望他痛苦。

他只是……想要回父親還有其他人而已。

可是已經沒關係了。

所以千冬歲沒事,很好。

剛剛小姨跟母親似乎又說了些甚麼,母親拍拍他的頭後跟小姨離開了房間,現在整個房間裡只有夏碎跟千冬歲兩個人。

但確認千冬歲沒事後夏碎已經對他沒有興趣了,只好拿出自己的小車車讓它在小姨的房間裡四處翱翔。

結果當他正拿著車到處跑來跑去時,千冬歲哭了。

千冬歲已經起來了,就坐在床上。看著他哭的撕心裂肺,夏碎完全沒辦法假裝聽不到,只能收好車車、一步步往千冬歲挪過去。

千冬歲還在哭,而夏碎完全搞不懂他在哭甚麼,問了也不回答。

他慢慢伸出手,試探地拍在千冬歲的頭上。千冬歲頓了頓,看了他一眼,接著哭。

他又繼續拍了拍,邊回想著母親平常安撫自己的方式,邊小小聲地對他說「沒關係,哭好就好了喔!」

「慢慢來喔!」

「沒關係喔!」

可是都沒有用,千冬歲雖然沒有揮開他、偶爾還會停下來,但好像只是在喘口氣,之後又繼續大哭。

夏碎眼眶含淚,差點跟著哭出來,但想到哭起來會有多難受,又努力忍住了。

「不哭、唱歌給你聽、不哭!」

夏碎一邊說,一邊唱起了最近愛看的卡通的片頭曲。

神奇的是,千冬歲真的就不哭了。

「你唱的甚麼?」他問他。

「是《早安一二三》的歌喔!」夏碎回答,又哼了幾句。

「這樣?」千冬歲跟著他哼,但調子完全錯了。

這是夏碎最喜歡的歌,所以他很認真地又唱了一遍,但千冬歲還是唱錯。

於是一遍又一遍,夏碎唱了又唱、教了又教,直到母親跟小姨回來了都還在唱著。

母親問他們在做甚麼,夏碎仔細地告知了事情的過程。然後小姨問起了歌曲的由來,夏碎也開心地回答了。

「這樣啊……」小姨說,「真好呢。」

「反正千冬歲也在養傷吧?不如這幾天過來跟夏碎一起看如何呢?」母親說。

夏碎眨著眼看著她們,好像有點理解又不太確定地,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

接著隔天,當夏碎看到出現在房裡的千冬歲時,終於明白了那股感覺是甚麼意思。

就這樣,也只是這樣的,一起看早晨卡通成為接下來的兩年中,夏碎與千冬歲唯一的交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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