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年後……
剛完成任務就收到的紙條讓冰炎愣了許久。
然後他緊握著拳頭,咬牙強撐。
果然還是,到來了嗎……?
最終,他攤開了手,撫平皺褶,一瞬間便消失無蹤。
藥師寺本宅中,夏碎的臥房裡沉著一股凝重的氛圍。
白髮銀銀的夏碎坐躺在床上,身邊的萬里帶著哀傷的表情望著他,而小亭只是安靜的以蛇身趴在他身上。
有些特別的日子藥師寺家的人能清楚感受到,但夏碎卻不想通知任何人,死亡也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他對於自己能夠安然的在睡夢中離去挺是滿意,除了……
突然,夏碎露出微笑:「冰炎,你來了。」除了,不通知會被埋怨一輩子的搭檔……
從有記憶以來,萬里印象中的夏碎在冰炎出現時總是最自在最開心,直到今天仍不例外。
「嗯。」冰炎淡淡的回應。
站在床旁的萬里看著憑空出現的冰炎跟夏碎,無聲退出。
「一起去看櫻花吧。」夏碎笑著說,用句號代替了問號,而冰炎也無異議的發動了移動陣。
那紛飛的櫻花依舊燦爛,卻在今天染上了哀傷。
「沒想到樹妖一族的種子,種出的竟然是淡紫色的櫻花呢。」夏碎抬頭望著樹,充滿皺摺的雙手輕輕撫上:「能在這片充滿回憶的美景下與你道別,也不錯。」
「夏碎……」冰炎輕喚,卻難得遲疑。
「怎麼了?」他回頭,好奇的看向他,開玩笑似的催促他:「不快點說,我恐怕就永遠聽不到囉!」
冰炎沉默了許久,最後隨手丟了張紙給他:「你自己看吧。」
「這是……」不過粗略幾眼,夏碎瞠目,抬頭看向冰炎:「冰炎……?」
「你自己決定。」冰炎靠著樹坐下,口氣不佳。
三十多,不,應該有四十多甚至快五十年吧?他不斷不斷的思考,一直在猶豫。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卻在最後仍舊無法做到。
算了,既然他無法決定,那就乾脆把問題丟給害他煩惱那麼久的人好了。
「你希望嗎?」夏碎問他。
「我並不想……奪去你本來平穩的人生。」人類,就是那樣生老病死,短短的一百年不到,綻放出最燦爛的煙火後渺渺無蹤。
他想就讓他走好自己的路,卻在最後的最後,忍不住。
「太遲了,冰炎。」夏碎告訴他:「太遲了。」
「是嗎……?」他鬆了口氣,卻又有股失望與氣悶跟悲傷。
「嗯。」夏碎輕嘆:「抱歉……但是,你一定要,好好的活著喔,冰炎。」
冰炎只是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說不清自己的情緒。
「那麼……」夏碎輕輕的抬起手觸摸冰炎的臉:「在最後的最後,讓我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吧。」
於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他們靠坐在樹下,聊著那些瑣碎繁雜的往事。
「那時候是你太亂來了!」不知道說到什麼,冰炎低聲笑了起來,卻突然發現沒人回應。
「夏碎?」他猛然轉頭:「夏碎!?」
只見那頭髮銀白的身影靜靜的靠著樹,安祥的面容還帶著微笑。
「主人……主人……主人!嗚……嗚嗚……嗚哇啊啊啊啊啊!」小亭瞬間化為人型,趴在夏碎身上痛哭。
「冰炎……人的生命果然還是太短暫了,對吧?」他彷彿聽見那久遠前的低語。
「夏碎……」他伸出手,就像剛剛夏碎做的一般撫摸那漸漸冰涼的臉龐:「真的是,太短暫了啊!你們人類……實在是太過……太過短暫了。」
他低下頭,緊抿著唇,連指甲已經刺破手掌流下了血也沒有感覺。
自父母離去後,再一次,嚐到眼淚的滋味。
「你願意當我搭檔嗎?」男孩微笑問他。
直到最後的最後,他看到的仍是他的微笑。
而他卻笑不出來。
藥師寺 夏碎……
「呼!喝……」冰炎從床上驚醒。
又來了……他無奈搖頭,都經過了那麼多年,卻在那天之後時不時會做這個夢。
而且每次都,真實的令人痛恨。
忘不掉那種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的感覺。總是讓他被嚇醒。甚至搞不清現實與夢境。
他沿著樓梯緩緩走下樓,看到客廳牆上的鐘指著一點半,昨天被公會臨時請求支援忙到太晚,所以才會難得睡到這種時間。
「黑袍你起床啦?」外表看起來仍舊只有十六、七歲的小亭從廚房中端出食物,看到冰炎時隨口一問。
「嗯,夏碎不在?」冰炎同樣順口回應,同時問道。
「你……睡糊塗了?」小亭頓了頓:「主人怎麼可能會在?」
「……是啊……」冰炎煩躁的皺眉,有些粗魯的拿起桌上包好的午餐。
「我出門了。」
雖然偶爾還是會應公會的請求出些任務,然而實際上冰炎已經在年前正式從公會中退隱而出。目前他在原世界經營一家書店,相當愜意。
不起眼的街角裡有家不起眼的小店,門外高高掛著店名但引人注意的卻是那片毫無瑕疵的巨大落地窗。
「叮──」冰炎推開門,撥動了門上繫著的鈴鐺。
「你來啦?」櫃檯裡的人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即頓住本要低頭繼續工作的動作:「怎麼了?」
看到櫃檯裡的人影,讓冰炎莫名鬆了口氣
「又做夢了。」冰炎用著不經意的語氣說道,把食物放到櫃檯上:「午餐。」
說完之後他走到那片可以讓陽光盡情撒落的落地窗前,把自己拋入專屬的躺椅上。
接著稀稀疏疏的聲音響起,不久後就感覺到身邊多了一人。
「又做夢了?」
「嗯。」
「我都要開始懷疑,」夏碎輕笑:「其實你對我有所不滿了呢。」
「哼。」
「我在這裡,再也不欠你。」夏碎認真的訴說著:「你的夢,就只是夢而已。」
「我知道。」冰炎淡笑:「你敢再欠我試試看,絕對饒不了你。」
「呵,」夏碎道:「哪敢啊!」
他望著他的眼神如此清澈篤定,而他望著他的又是如此直接認定。
夢終究只是夢而已,眼前的他還在,他也在,才是真實。
那因為當初太多年的猶豫而導致的虛幻不安並不重要。
只是有人暗暗決定,總有一天要把這毛病徹底根治乾淨。
「叮──叮──」門鈴聲再次響起。
「小亭來囉!」小亭笑咪咪的帶著自己的午餐出現。
「呵。」夏碎轉頭望著她,輕笑。
「嘖。」冰炎也望向她,嘆笑。
「怎麼了?」小亭不解的歪頭。
「沒甚麼。」兩人異口同聲。
「過來吧,」夏碎招手:「吃午餐了。」
小亭把門牌翻轉,碰碰跳跳的,來到兩人身邊。
「那就──開動囉!」
關於事實真相……
那張被擺在夏碎面前的紙條沒有讓他沉默很久。
「你希望嗎?」他問他。
「我並不想……奪去你本來平穩的人生。」冰炎的回答帶著難得的遲疑。
「太遲了,冰炎。」他說:「太遲了。」
「是嗎……?」他感覺心臟有瞬間停止,但還是努力扯出微笑。
「早在十二歲那年,你就奪走我平穩的人生了。」夏碎笑著續道:「你既然給了我選擇權,我就當你是捨不得我吧。」說完,不給冰炎回話的機會,他將小亭放到旁邊,唱起了古老的歌謠。
總有一天我將離你而去,我摯愛的人啊。無法請你不要流淚,因為那股哀傷我無法同你體會。夏碎唱著,望向冰炎。
總有一天將會別離,我摯愛的人啊。他們告訴我不要傷悲,但如何能夠?如何能夠?若你如此重要。冰炎跟著回唱。
上天告訴我那條界線無法跨越,要我安安靜靜閉上雙眼。
上天告訴我那條界線無法跨越,要我安安靜靜跟你道別。
但我寧願粉身碎骨也要跨越。
但我願意刀入心臟步入黃泉。
只為能與你,同行。
夏碎輕易的割斷自己的腕脈,冰炎也如此行動。
然後他們讓傷口重疊。
讓血與血交融。
讓誓言隨之流通。
從此吾命與汝,共同。
從唱完歌的那一瞬間起,夏碎的頭髮漸漸變黑、皺紋也慢慢消失,只剩那雙眼黑此色的眼眸已回不到數十年前的青澀。
而兩人剛剛割出的傷口也自動復原了。
「同命術,你哪裡找來的?」聲音恢復年輕,夏碎略感訝異的看著雙手:「真神奇。」
「以前的一個任務。」冰炎低著聲回他。
他不會多餘的問他確不確定後不後悔怕不怕將來面對身邊朋友一一離去之類的問題。現在問也已經來不及了。但他還是微微皺了皺眉頭。
他知道的,他這搭檔不會想要活得比所謂天注定的壽命更長,會有這樣的選擇……只因為他。
「冰炎,你說,我們可以一起看著這棵樹看多久?」夏碎撫著樹笑著,問著多年以前他問過他卻沒聽到的話。
「應該可以很久、很久吧?」然後,他又笑著自己回答。
「我曾拋下你,也曾被你拋下。本來還想,到底,我總要欠你一次的。」他道:「這下,可終於誰也不會欠誰了。」
冰炎沒有回應,他只是用力的、緊緊的抱住了夏碎。
從今以後他的命就是他的。他若活十年,他不會多活一天。
「對了,冰炎……你不覺的那個歌詞挺肉麻的嗎?」
「……」
曾經讓無數人驚艷的搭檔重出江湖,這個消息讓人為之雀躍,兩人也確實不負眾望在一次又一次的任務中表現出亮眼的成績。
然而多年過後,當這對搭檔的名字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時,兩人卻又突然消聲匿跡。
這件事情讓許多人為之疑惑、扼腕許久、許久……
嗯,你說,要取甚麼名字好呢?
隨便。
裡面有一個總是掛著溫和笑容坐在櫃檯後方看書的黑髮青年,跟一個總是坐在靠窗沙發上看書、有著一搓挑染紅髮的白髮青年,還有一個會跑來跑去找事做的黑髮少女。
聽說,那裡面賣的不是正常人能懂的書。
聽說,只有他們的朋友跟有緣的人才能找到這家書店。
聽說,那兩名青年跟少女其實已逾百歲。
聽說,……
聽說……
叮叮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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