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碎,你以為大家是為何不讓你下床的?」坐在床邊,與夏碎長的完全不同卻有著同樣俊美跟溫和笑容的男子是藥師寺家現任族長,也是夏碎的舅舅。
「舅舅,我已經好很多了。黑暗氣息大部分轉移到您身上,剩餘由大家承擔,事實上除了身體虛弱之外我一切安好。」用著同樣溫和有禮的笑容回應,夏碎試圖為自己說話。
族長拍拍秋人的肩制止她說下去,轉頭看著夏碎:「夏碎,請保重自己,嗯?」
「對不起,讓大家擔心了。」夏碎點頭回應:「絕不會有下一次了。」
「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族長苦笑:「你想做甚麼都可以,擔些心也不會怎樣,但你該要好好保護自己啊……」他一直不懂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讓這孩子總是怕麻煩到別人。明明大家都樂意讓他麻煩的……這孩子就是太懂事,跟大姊一樣,堅強的讓人心疼。只能眼睜睜看他摔倒後掙扎爬起,拒絕別人的幫助。
「剛剛雪野家的孩子來過,被我以你正在休息為由打發走了。不過看他的樣子,大概不用到明天就會再過來一趟。」像在安慰孩子般輕撫著夏碎的頭,族長續道:「小亭剛剛回來了,見你在睡就跑去吃飯。我記得你有交給小亭些事情吧?要不要我等等幫你去把她叫來?」
「沒關係,我等小亭自己來找我。」夏碎輕聲拒絕:「舅舅,我……」
「如果你是要為任何事情向我道歉,那就不用說了。」俐落打斷夏碎的話,族長起身打算離去:「不過如果你是想向我撒嬌,那我很樂意。」踏出房門前他回頭,眨了眨眼:「是嗎?」
「這……」看著夏碎為難的表情,族長也不強迫,笑笑的走了。
「少主。」留下來的秋人用著一直以來都相當清澈的雙眼注視著夏碎:「希望您能了解,我,以及所有藥師寺,都為您能活下來感到由衷的歡喜。」即使說著這樣的話,她依舊板著一張嚴肅而正經的臉。
「給大家添麻煩了。」夏碎微笑:「謝謝妳。」
「您的事,從來都不是麻煩。」簡短的回話後,秋人跟著離去。
只剩夏碎看著窗外,輕輕哼起了歌。
藥師寺本宅的風景相當單調,唯有在後院那邊的溫泉處可以看到小型瀑布跟流水,除此之外就只有數不清的樹而已。然而對於藥師寺現任族長而言這樣已經足夠。
「秋人……」邊賞景邊喝茶的族長突然嘆了口氣,轉頭詢問坐在身側的秋人:「妳說,我的教育到底哪裡出錯了?」
「徹頭徹尾都錯了。」秋人毫不留情的回答:「您一開始沒有能力阻止包含上一任族長等眾長老對少主的強迫開眼,之後又因為對大小姐的懷念跟對少主的親情而不將少主送入學院接受系統性的指導以及跟同齡人的相處,讓少主活在身邊都是大人的環境之中,使本就早熟的少主更加成熟。明知道少主有著不安全感跟對自己的迷惑卻毫無辦法開導。若不是少主偶然從上任族長口中聽聞有關Atlantis學院的事情並且主動要求前往最後遇到冰炎殿下,現在的您應該仍在後悔中。」一口氣說完,秋人毫無情緒波動的喝了口茶,而後放軟語調:「族長您應該慶幸,上天讓少主遇到了足以使他信任的人。」
「秋人,沒有必要這麼直接吧?」苦笑接受下屬的嚴厲批評,族長輕笑:「是,我很慶幸,我努力了六年都沒辦法讓夏碎信任,而冰炎殿下卻在短短幾個月中做到了。那時我真得好急,夏碎像個玻璃娃娃,只等著破碎的那一天到來,我在旁邊如何吶喊都沒有用,夏碎就是把自己緊緊的裹了起來。唉,他跟大姊真的好像,總是用堅強包裝脆弱……最後,我決定賭一把,把他放到Atlantis學院裡去。」那是他今生中最明智的決定。
「您賭贏了。」秋人簡單做結。
「是啊,我賭贏了。」族長笑著點頭:「這個賭注跟當初將妳帶回藥師寺,是我最值得驕傲的兩個決定。」
「是嗎?」連眉都沒有挑,秋人毫無所謂的轉移話題:「如果冰炎殿下再來,是否放人?」
「當然。」族長沒做糾纏的回應:「我可欠他一個人情呢!雖然他不知道。」
「族長……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您。」確定再來的做法後,秋人有些遲疑的問。
「甚麼問題?妳儘管問!」族長眼睛一亮,這孩子來問他問題實在太難得了。
「誤導冰炎殿下的命令,您真的沒有任何諸如嫉妒等私心嗎?」
「當然……有。」族長微笑:「雖然我很感謝他,不過我也嫉妒他。就算夏碎不要求,我也會讓妳誤導他。」族長坦承,那笑容燦爛得好比陽光。
「……」
夏碎泡完溫泉後不急著回房間,披著浴衣坐在附近的石子上面。
淙淙流水聲滑過耳畔,他閉上眼用心凝聽。
他想起一首歌,遙遠卻清晰。
那是記憶中母親的聲音。
「你在聽甚麼?」有人問他。
「聽水聲。」他回答,一邊睜開眼望向來人:「千冬歲,你來了。」
「夏碎哥你回房好不好?」千冬歲用擔心的眼神望著他:「這樣容易著涼。」
「……好吧。」輕易的,他妥協,就如同大多數時候,他總是盡量滿足別人的要求。
「今天下午我來過一回,聽說你正在休息。」難得不戴眼鏡的千冬歲跟著他走,不知為何最近那種強勢的態度消失無蹤。
「我的身體還是有些虛弱。」他誠實的回答千冬歲:「但是我很好,放心。時候不早了,吃過晚餐了嗎?」
「我是吃過才來的……」
「那就好。」微笑的點了點頭,夏碎開門進入:「請進。」
進去之後才發現小亭霸佔了自己的床,夏碎不以為意的笑了笑,拿出軟墊請千冬歲坐,自己也坐在軟墊上面。
夏碎用不太流暢的動作泡好了茶,一人一杯後端坐正對。
千冬歲蹙眉:「夏碎哥你的右手……」
「畢竟是將黑暗氣息封印在裡面,會有一些副作用是必然的。」
「會好吧?」
「會。」他肯定的說。
「那就好……」說到這裡,也不知該說些麼。千冬歲其實沒有很多話題可以跟自己哥哥聊,但還是想待著:「那個,我帶了一些補品過來,已經交給廚房了。」
「你不用這麼麻煩。」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所以夏碎也沒有認真阻止:「父親還好嗎?」
「他很好,這次的補品有很多都是他要我帶過來的。」其實是父子倆一起策劃,估計現在雪野家的倉庫已經擺不下兩人從各地蒐羅來的各種藥材了,但買藥行動仍然持續中。
「真的不用那麼麻煩,我只是比較虛弱而已,多睡幾天就會好了。」
「不行!請你一定要吃下去!」千冬歲突然激動起來:「這些藥材有病治病沒病強身,請你一定要吃!」
「呃,好,我會吃的。」稍微驚嚇到的夏碎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夏碎哥……」突然,千冬歲整個人低沉了起來:「你真的不能解除替身之術嗎?」
「……」
「哥……求求你!」
「千冬歲。」夏碎輕聲喚出他的名字:「你知道答案。」然後他起身走至小亭旁邊不再看他。
請不要……剝奪我存在的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後,夏碎發現小亭似乎要醒來了,於是他露出了微笑。
「……主人?」睡眼惺忪的小亭瞇著眼睛看著站在旁邊的夏碎:「你回來了?」她有些困惑的皺了皺眉,而後想起自己回家時主人正睡著,於是她就先跑去吃飯,因為主人常說吃飯很重要。之後回到房間時沒看到主人,本來想說在床上等一下主人應該就會回來了,沒想到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嗯。」把小亭抱起讓她坐在自己身前,夏碎坐在床邊拆開了小亭的辮子:「小亭,梳子還在嗎?拿過來給我。」
「好!」小亭歪歪斜斜的走去衣櫃上拿書子,回來的時候還差點摔倒。
「冰炎有說甚麼嗎?」夏碎一邊仔細的幫小亭疏著頭髮,一邊問道。
「黑袍叫小亭幫他傳紙條。」說著就把身上因為睡覺時壓到而變皺的紙條拿給夏碎。
「是嗎?」看也不看一眼就把紙條放到床頭,夏碎決定明天再來好好處理這件事,今天還是先睡再說。
「不過不用看也知道,冰炎應該不會就這樣放棄吧……」低聲呢喃,夏碎拍拍床邊讓小亭跟自己同床:「小亭今天就跟我一起睡吧。」他躺下,讓小亭窩到自己旁邊。
「主人今天要唱歌嗎?」小亭意識有些模糊,卻還記著睡前的歌謠。
「嗯,小亭想聽的話。」夏碎笑著說。
「小亭想聽!」
於是夏碎輕聲唱起了那本屬於自己與母親,現在則屬於小亭與自己的歌。
「我想離開。」早上看過由冰炎書寫,只有相當簡短的『不可能。』三個強勁有力的字的紙條後,夏碎於早餐桌上向自己舅舅提出要求。
「到哪裡?」意外的並未阻止,族長在一口氣喝完美式咖啡又吃了一口納豆之後問他。
「原世界,日本。」
「好啊,那邊有雪野家的產業。」輕易的答應,族長同時提出條件:「只要你答應我不會離開雪野家的視線,你就去吧。」
「等等,請讓我跟隨。」秋人在此時出聲:「少主的身體畢竟虛弱。」
夏碎蹙眉,但在與秋人對峙片刻之後仍是點頭同意。
「很好,我等等就去通知雪野家。」優雅的擦了擦唇,用完膳的族長似乎心情相當好:「離開前去見見大姊吧,你久久才回來一次,每次都忙,趁這次機會好好跟她說說話吧。」說完起身離開。
「少主,我想你會需要此物。」秋人將一塊木板交給夏碎,隨即迎來夏碎不解的目光。
「我去祀堂不須要通行證。」
「是的,但您身邊那位應該需要。」秋人指了指剛剛才起床到來,似乎還沒清醒的小亭。
「啊!謝謝。」恍然大悟的夏碎微笑接過。
「只要您是真心不會逃離雪野家的視線,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了。」秋人丟下這句話後隨著族長轉身離去。
夏碎只能苦笑。
「小亭,別急。」將茶水遞過,夏碎柔聲勸阻:「吃飯不要吃太快。」其實這種話他說過很多次了,不過一來小亭沒有消化的困擾……應該吧,二來小亭也不會噎到……至少從來沒有過,於是大多數時候他還挺放任的。
「好!」精神抖擻的回應後,小亭放慢了速度……大約從一口一碗變成一口半碗吧?
……至少有進步……夏碎安慰自己。
「小亭等等跟我去個地方好嗎?」
「主人去哪小亭就去哪!」話是這樣說,小亭還是忍不住好奇問了要去哪邊。
「去見我的母親。」夏碎笑著告訴她。
他其實已經不太記得母親的容貌了,有時看著照片,甚至會有著「這就是我的母親嗎?」這樣的想法冒出來。
他只能憶起母親上揚的嘴角,和偶爾出現的憂鬱的眼神。母親常會望著遠方,但一發現他的視線又會若無其事的別開頭。他曾以為自己家就像那種無聊的八點檔,母親跟自己因為不受寵而被父親拋棄。雖然母親總是用著溫柔的嗓音告訴他一切只是一種命運,不用去恨也不用在意,要記得甚麼才是最為重要,要知道藥師寺家傳承下來的心意。當時年幼的他甚麼都不了解,卻從未忘過那堅定的雙眼。
然後那一天母親告訴他時候到了,牽起幼小的他從側門離去。母親的表情依舊溫柔,他們的離去沒有任何回頭。當時的他真的無所留戀,即使是那他曾一度想要殺死的弟弟在旁偷看也無法引起他的注意。然而母親呢?同樣不曾回頭、腳步堅定的母親呢?她也一樣無所眷戀嗎?
母親總是將他帶在身邊,口中不時會哼起不同的古老旋律。母親說那是古人的情感,伴隨著歌曲傳到千百年之後的現在,尋找能夠共鳴的同伴。要細心去聆聽自己的聲音,讓歌聲幫自己找回失去的方向。
但他找不到。
他唱了一首又一首,他看了一曲又一曲,找不到讓母親回到身邊的方法,找不到從迷霧中走出的路徑。他置身在一個未知的世界,即使身邊的人再如何友善都無法讓他感到心安。
他們總有一天都會離我而去。但他無法再次承受失去,所以他不敢與他們接近。
他想起六歲之前的回憶,那懵懂無知的愜意,他常希望自己不曾來過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他不認識,這裡沒有母親,沒有可以相信的人。藥師寺的宿命是死亡,他不能理解這種悲傷的意義。為何大家寧願拋下口中重要的他也要離去?
為何他護不了心愛而重要的人?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倒下,就如同他看著優雅的母親倒在雪中從此不醒。
在這個世界,他渺小的讓人難受。
如果幫不上忙,至少也不能給大家添麻煩吧?於是他想,那並不是自怨自艾。
從此他成為了微笑而冷靜,絕不給人多添麻煩的藥師寺夏碎。
「主人,主人!?」
小亭的呼喚讓夏碎回神,他習慣性牽起微笑:「怎麼了?」
「小亭叫了好久主人都不理我。」小亭嘟嘴埋怨。
糟,看到母親的牌位讓他想起太多,一不小心就失了神。
「抱歉。」他拍了拍小亭的頭:「來,這位是我母親,照我剛剛說的做就好了。」
把香遞給小亭後,夏碎自己也拿起香開始祭拜。
母親,好久不見了,我很好。前陣子的行為讓您擔心了吧?真是抱歉。不過我絕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情了,請放心……應該吧?
最近我發現自己還是很不成熟,也許考上紫袍身邊又總是有冰炎陪伴讓我錯估了自己的實力了。如果可以,真的很不想讓大家擔心、給大家添麻煩,目前正在考慮或許我該退出公會,或是暫時別接任務,好好鍛鍊自己。畢竟最少的最少,也該要能夠有自知之明才對。
母親您當初說的沒錯,擁有雪野之名的人感情很深,我明明已經努力遠離卻還是無法阻止眼淚的落下,跟您一樣。
或許藥師寺的宿命不只是死亡,更是對方的眼淚吧?
我很好,真的,請不用擔心我。最近想到原世界去看看。
母親,希望您一切安好。
「主人主人,你媽媽是甚麼樣子啊?」回房間的路上,小亭拉著夏碎的衣角問道。
「我的母親,相當溫柔而堅強。」夏碎露出了柔和的表情,如此回答。
「咦?」小亭眨了眨眼:「那不就跟主人一樣嗎?」
夏碎愣了愣,而後輕道:「我是希望如此。」
「雪野家的,老實說,我一點都不喜歡你。」很直接的開場白,半點都不客氣,來人用著溫文儒雅的微笑說出這句話。撤下了面對大多數人的嚴肅也不是對自家人的溫和。
「我知道。」被這樣說也不生氣,男人用著低沉的嗓音回應。
「當初姊姊嫁給你我就在反對了,聽到你居然還敢納妾我簡直不敢相信。」來人繼續說著:「我藥師寺家雖然不是甚麼名們大派,好歹在這一行也是頂尖的,我們家族族長之女嫁給你可完全不是高攀。結果看看你們雪野家是如何待她的?」斯文的聲音難掩怒氣,表情也透露出了憎恨:「真搞不懂大姊為何還待了六年直到她預感時候到來才回來。」微微收斂表情:「連夏碎也選擇讓你那兒子當替身物件……藥師寺根本不需要他當他人的替身!對藥師寺來說,他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不過藥師寺尊重他的決定。」微微一嘆,藥師寺家族唯一的鐵律就是不去干涉他人對於替身一事的決定。似乎不想再多說,來人轉了話題:「現在事情都到這種地步了,就算了。我來只是想告訴你,夏碎要去原世界日本,除了派人看好他以外,別干涉他。就連你那戀兄過度的兒子也一樣。讓夏碎靜一靜。」
「我知道了。」男人回應,即使對方態度再差,他也無法感到憤怒等情緒……只要對方是藥師寺,他永遠欠一份情。
「那麼,告辭。」連等都懶得等對方回應,來人瞬間消失。
「父親……」一直在旁邊卻默不作聲,也直接被對方當作不存在的千冬歲中於發聲:「我想去看看……」
「千冬歲,這次聽藥師寺的吧。」男人疲憊的揉了揉眉心:「你夏碎哥可能真的需要一個人沉澱一下……那傢伙或許不喜歡雪野,卻絕不會做出對夏碎不好的決定。」
「但是!」千冬歲激動的起身,但被父親的眼神制止。
「我會派人好好看著他,如果你不放心,我也可以讓你去看看他,但是別打擾他。」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他知道藥師寺的人比他更加了解夏碎的情況……跟他這個空有父之名,卻沒有父之實的人相比,那邊的人更熟知有關夏碎的一切。
「……是。」千冬歲回應的勉為其難,很有看狀況自己決定的味道。
「……千冬歲,你夏碎哥跟他母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於是雪野家主如此告訴他:「就算有時候他們想要安靜的獨處,也不會對打擾的人展露不悅。」所以更加難以知道想法,只能不停的猜測而後小心翼翼的做出決定。然而一不小心,還是很可能不知不覺讓他為難。
「是。」終於,千冬歲同意,雖帶著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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