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師寺夏碎只是平靜無波的看著在床邊的弟弟。
那是一個他從很早以前就下定的決心。
他曾經很恨,恨奪走母親的雪野家跟父親,甚至恨母親為了父親離自己而去。不過後來他卻懂了。懂母親的無怨無悔,懂藥師寺家替身背後的含意。
──為了最珍惜的那個人。
把自己從仇恨中帶出的純真笑容。為了那個笑容跟那細細的叫著「哥哥」的嗓音,他願意。
他曾認為自己永遠不會後悔,只有那唯一一次,他後悔自己做的決定。雖然那其實是因為對方拒絕所以才做的決定,卻也是因為覺得不可能、不想強迫才會做的決定。
那個應該可以活到世界末日,強悍到不像跟自己同年的搭檔。
從成為袍級開始,偶爾他也會想到真正的重傷甚至死亡,他一直認為自己絕對會是讓對方傷心的那個。畢竟論實力、論經驗甚至論種族壽命他都比不上對方。
但他忘了論任性,他也比不上對方。
剛從昏迷中甦醒的那一剎那,他氣的第一次有飆髒話的衝動。第一次想狠狠的痛毆對方。第一次如此心慌意亂。
如果──如果……第一次,有些後悔自己做下的決定。
他不想知道失去搭檔的痛,一點都不想。如果真的要死一個人,那他寧願是自己。他承認他怕痛,承認他懦弱,寧願痛的是別人。所以……如果老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或許真的無法做出任何決定吧?
有一種痛,沒有人可以感同身受。
他需要冷靜。
請給他一點時間。
靈魂不在的身軀只是肉塊,這是他跟他之間的最後。
所以即使知道任性,他依舊堅持。
這是在最後的最後唯一能夠做的。
已經夠了。
救了千冬歲,從此以後唯一的弟弟會平安無事。
夏天的孩子保護了冬天的孩子。
所以,已經夠了。他活的,很夠了。
沒有再活下去的必要跟意義,他,已經,累了。
千冬歲的請求他並不在意。嚐過一次那種痛就夠了,不可能要他再嚐一次。失去一個冰炎已經太多,他無法忍受再失去一個弟弟。但他也知道不能直接拒絕,所以他只是沉默。
然後他聽見褚的話。
『冰炎被帶回來了!?』他絲毫無法冷靜,不在乎自己身上有著稍動一下就痛徹心扉的傷口,掙扎著想要起身。
他想要知道,他必須要知道!
他需要知道那傢伙在哪哩,他必須知道那傢伙到底怎麼了?
不知道他無法安心。
曾經他將兵器指著他,因為他以為已經沒有辦法挽回任何事情,唯一能做的只有至少讓他脫離痛苦。所以他不猶豫,那是只有他可以去完成的任務。那是兩人之間的約定。他必須去做,忍著心痛,他只能去做。
而如今他卻想向上蒼祈求,只要能夠讓他活過來,拿走他的生命也無所謂。
他已經無法再次承受失去的痛苦了。
所以,直到被扎了一針被迫昏睡前,他祈禱著。
──ㄒ搭檔,夥伴,冰炎,回來吧!
十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他想起明明只是幾年前卻又異常遙遠的過去。
在「認識」冰炎之前,他總是迷網,即使進了Atlantis依舊如此。
起初的時間並非一段多愉快的日子,卻也不算糟糕。
只需要忍受一些竊竊私語。但或許能說真的就是實力決定一切,總之實際上他並不會被欺負或是打擾。很安靜,也很簡單。
也許是因為他喜歡笑,也許是因為他對於事情的包容力不錯,所以很多同學樂於親近他。漸漸融入之後會發現有些人只是好奇,卻沒有惡意。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輕鬆,也交到不少朋友,雖然他其實並不特別喜歡交際。
一個人,沒甚麼不好。
他想,或許他就會這樣平凡簡單的過完一生吧?但請別問他為何一個小學生會想那麼多。
剛開學時,他看到他。冷傲的臉相當漂亮,銀色的髮中又有一搓紅色,卻一點也不突兀。
「我叫冰炎。」對方的自我介紹相當俐落,也沒打算再多說下去。
「就請這位同學坐在夏碎旁邊吧。」導師簡單的分配,因為他是最晚來班上的人,只剩這個位子。
「你好,我是藥師寺夏碎,請多指教。」他微笑的跟旁邊的新同學打招呼。
「我是冰炎。」對方依舊冷淡簡潔的回應。
他也沒有多在意。
他看著手上的血,沒想到都已經十一個月了還是這種情況。
相當焦急,卻知道「急」沒有用處。
如果不是怕有人傷心,如果不是還有一絲希望。他想,或許他會直接放棄吧?
他跟那兩個人都不一樣,對「生命」這種東西沒有堅持。
如果重要的人不在了,「活著」就沒有意義了。他不會為了想遇到下一個重要的人而努力活著,他只會為了已經是重要的人而努力。但他也不會為了重要人的悲傷而努力,他只會為了自己的悲傷而奮力。
非常自私。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跟坐在旁邊的他相安無事,一種沉默靜謐的另類和諧。
一開始的他相當冰冷難以親近,然而漸漸的卻會發現其實他有著火爆個性,嘴巴毒但人好,功課也極為優秀。
他不是班長,卻成為班上一種領袖般的存在。
「你的情緒太過激動了。」月見輕聲說著,扶著他躺下。
「抱歉。」他微笑。那些人離去,但其中沒有自己,他有多恨那種無能為力?
「你應該要相信他們的。」月見依舊柔著嗓音,他真的相當適合這份工作。
「我知道。」他只是這樣回答。
他並不會去質疑他們的能力,他只是痛恨自己無法跟去。那個人是他的夥伴,是他的搭檔,他卻無法為他做些甚麼。
無力感湧上,他感到一股腥味湧上口中,吞了下去。
「有任何不舒服嗎?」似乎發現了甚麼,月見問道。
「沒有,謝謝你。請讓我靜一靜。」他平靜的笑了笑。
現在的他,沒力氣應付任何人。
「那我等等再帶餐點過來。」月見相當理解的起身。
「謝謝。」他目送對方開門離去,輕輕的嘆了口氣。
『冰炎……你千萬要平安回來。』他祈禱。
藥師寺夏碎喜歡微笑,已經很難分辨那是一種習慣或是他真的總是心情不錯。
然而就連最和善的白精靈也有不開心的時候,冰炎卻從沒見過在他臉上的笑容消失。
這是他最初,會注意到他的原因。
那個平靜的笑容,配上淡漠的雙眼。
但他們才十二、三歲。
出發前他望了夏碎病房的方向一眼。
不需要有人來說,他可以輕易的知道那傢伙的病房在哪,那是比直覺更直接的理所當然。
他沒有要求別人讓他去道別,就跟他也沒有要求來跟他道別一樣。
沒時間了,他們都知道。所以這種多於的行為就省略掉。
他還欠他一拳,還欠他一句道歉。
他會回來,那是一股絕對的信念。
他被稱為天才,其實他也不遑多讓。
在成為搭檔前,他們堪稱雙足鼎立。
和善的他有著一群喜愛他的人,爆裂的他也有著一群仰慕他的人。
很多人私下比較他們,據說他常常贏過他。
「無聊!」他不以為然,但也懶的阻止。
「呵呵,是嗎?」他則只是繼續笑著,不把心中的想法顯露分毫。
那種虛名跟比較一點都不重要。
這是兩人從不曾說出口的共同想法。
通常,他討厭那種臉上掛著萬年不變的笑容的傢伙。精靈一直是難得且唯一的例外,因為任何人都能輕易感受到他那種可以單純因為花朵盛開而感到喜悅的真實情感。
然而大多數人的笑容則是一種面具,跟心情無關,說白一點就是虛偽。
藥師寺夏碎很明顯跟精靈不同,卻難以讓他討厭。
他想這就是所謂的順眼吧?那種沒甚麼道理的東西。
你願意當我的搭檔嗎?會去邀他成為搭檔,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畢竟雖然就坐在隔壁,但其實兩人之間並不熟稔。
然而對方居然會答應,才真正是讓他驚訝。
他沒有問過原因,開始是不願突兀,到了後來則是沒有意義。
好阿。這兩個字究竟是如何脫口而出的,到現在都還讓他疑惑。
國一的他正準備考取白袍,然而從更之前開始他就已經在進行任務。
搭檔?老實說他並沒有特別想過,至少在那之前沒有。
似乎有或無並沒有特別的差別,照理來說常常閒他人礙手礙腳的他應該拒絕。
但他居然答應。
……算了,就試試看吧。
兩人的搭檔意外的配合,不知不覺間他升上了紫袍,而他也成無了白袍。轉眼之間他又成為了黑袍,而他也變成了紫袍。
時間過得太快,太快。
他瞇眼想起那年他跟著他回家的事。
「你知道藥師寺一家是替身家族,你願意讓我當你的替身嗎?」那天他的搭檔閒聊一般的問他,語氣輕鬆的就好像只是在問他要精靈飲料或是蜜豆奶。
「不要。」他一秒回絕:「我以為你是想當那傢伙的替身。」然後說出他印象中對方的打算。
「嗯,不過如果是你……」他笑著說,但卻未把話說完。
「別傻了,如果連對我來說都是致命,對你來說就是必死無疑。」他冷嗤:「別讓我還要費心去再找一個搭檔。」
「阿,是這樣嗎?我知道了。」他依舊笑著:「你明天可以陪我回雪野家一趟嗎?」
「……嗯。」他應聲,帶著一些不情願。
然而他沒有說出口的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所以,他絕不可能讓他當自己的替身。
但藥師寺夏碎必須成為某個人的替身,因為那將會是他活下去的動力。
是的,他很清楚,他的搭檔只給了自己兩個活著的意義。
他,跟另外那個他。
所以他無法不擔心,若自己真的因為詛咒離去,他會不會在不久之後追隨而來?
所以,他不阻止他去當替身。
──不能阻止。
既然你要成為那傢伙的替身,那就把自己鍛煉的更加強大吧。那天他從和室出來後,他的搭檔一臉理所當然的這樣跟他說。
這種事情並非不曾發生,只要做為替身的人實力足夠堅強,那麼確實有可能在幫忙抵過死劫之後存活下來。畢竟所謂「致命」只是單純以當事人來說,而非以替身來說。
好阿,不過既然你拒絕我當替身,那你就必須用事實證明你確實不需要。他趁機索取對方的承諾,因為他的搭檔在戰鬥時實在太過奮不顧身。
哼,你以為我是誰?他聽見他這麼說,而後他笑了出來:
你是冰炎,是我藥師寺夏碎的搭檔。
他看見他搭檔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是啊,而你是藥師寺夏碎,是我冰炎的搭檔。
那是,他們對彼此的誓言。
接到消息後,他快狠準的給了自家搭檔一拳,而後毫不猶豫的直奔那個總是亂來的學弟身邊。他隱約知道的,那或許將是最後。
一路上他仔細思索,將能夠有所幫助的一切準備妥當。
現在、未來,他並不想因為大意而導致遺憾。
然而有一個遺憾已經註定,他只能將抱歉藏在心裡。
「水之唱、風與風起舞鳴,壹之水刀狂。火之嘯、火與風掀起翼,貳之炎弓響。」
抱歉在你母親之後,連我也將要離開。然而請堅強的活下去,我的搭檔,你的生命不會只有兩個意義。
「火之響、水與雷起兵踍,肆參驚雷爆。雷之聲、火與光圍轉繞,肆肆鞭之刀。」
我們一起經歷了五個年頭,每一天都是最珍貴的記憶,我將帶著它們沉眠,而你,我希望你把握每一分一秒繼續創造接下來的回憶。
「全之數、百句歌,精靈眾、術士合。神之權、素與界降天空,壹百殺魔落。」
不要放棄你的生命,我是如此了解你的打算,所以才能忍受看你將自己命運的盡頭繫在一個毫不知情的人身上。
他勾出笑容:「褚,我以精靈之名祝福你,往後的世界會更加遼闊。相信你自己,然後去開創未來,只有認可了自己,這個世界才會接受你。如果心能說話,那就是咒語般的言,用你自己的語言,去打開你往後的世界吧.」
我的搭檔,我在回歸主神懷抱之前誠心祈禱,讓你的替身物件好好活著,讓你尋找到新的意義。
他很少會去碰到諸如「恨」之類的情緒,唯一一次是在母親過世時,然而那般的仇恨並不長久,現在的他也不認為當初的恨有其意義。
然而從那時開始,他對這種情緒有了新的體認。
不敢相信你竟也離我而去,當初是誰答應我會好好活著?是誰說自己的強大不用替身?是誰理所當然的讓我如此相信?而你卻如同當初我的母親一般拋棄了我,一個人離去。
他對上那連搭檔都不一定能贏過的鬼族,放空的腦海中只剩下「殺」這一字。
在心底深處他清楚明瞭,他不敢對上,那曾有的夥伴。
過去點點滴滴,每一份回憶都在刺痛我的心,越是清晰越是難受。你要我如何忍受失去你的痛苦活下去?你要我如何再去找人一起創造回憶?
他想起多年前那一夜,想起一起經歷過的歡笑跟戰鬥,想起對方毫不保留的教導。
想起對方常帶點氣憤的望著他,想起更久以前母親倒在血海裡,臉上卻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和不悔。
他,對上了他曾經的搭檔。
猛然間才突然明瞭,原來這才是你當初不阻止我當替身的原因。因為你清楚知道就算沒有這一關,也不一定能活多長久,才故意設計一個讓我活下去的原因。
他想起當初鬼族的命令,卻已追不上離去的人。
他帶點開心的在心裡笑了,因為他知道該被殺的人不會死亡,而自己也不會留下。
這是,對他來說最好的結局。
我在閉上雙眼前默默祈禱,讓我的搭檔回來,讓我的弟弟安康,讓我無牽無掛的離去。
當然,還有我親愛的女兒也能繼續快樂的活下去。
後來又經歷了太多風風雨雨,有些他們一起面對,有些他們各自解決。
有歡笑有淚水,有信任有誤解,有太多太多,無法用言語來一一告訴。
慢長的時間流過,他們踏過一個又一個地方,看過千山萬水,看過生老病死。
他們遇見舊友,結交新友,偶爾結仇,偶爾忍受朋友的告別。
他仍舊是紫袍,他依舊是黑袍。
然後在那風和日麗的一天,他們剛完成任務,他笑著對他說:
冰炎,あ い し て る。用著一貫的雲淡風輕的語氣,笑看搭檔突然轉頭,悄悄握緊了他的手。
我不會再離你而去。聽著他的搭檔鄭重的這麼說,那交扣的十指如此自然。
於是他輕輕的笑了,看著他也難得的微笑,就這樣一起默默的走著──
──他們,會這樣一直一直的,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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